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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首獎】爬著童年,那座山
2013/12/04 14:26:16瀏覽1488|回應0|推薦3

曾立恆

  「下山囉,天就要暗了,等等找不到回去的路!」父親總是這樣催促。每當看著夕陽,總會想起兒時爬山的畫面。記憶裡,山徑旁的大葉楠綠油油一片,橘紅的餘暉不時從芒草叢隙縫中竄出,跟著爸爸的步伐,在石階吟唱的跫音中,我們征服了陽明山區各個崢嶸高傲的山頭。我的童年埋藏在山林各處:某條魚兒特別多的小溪、藍鵲悠歌的枝頭、雉雞穿梭的灌叢;爬上山頭後,大冠鷲在空中盤桓;拿著蘆葦當掃把,想像自己是擁有魔法隨意飛行的哈利波特,也有被芒草割傷的時候,不起眼的疤,是莽撞的禮物。走著走著,被夸父通緝千年的太陽,又狡猾地躲入遠方的地平線,倏地收起自己的尾巴,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眼前換作星光閃閃的夜空。

  聯考結束的隔天,帶著在書房瀕臨枯死的青春,上七星山透透氣。大清早,從小油坑開始這趟旅程,已經十年沒來這地方,記不得入口處有這麼多箭竹,他們宛如侍衛般排排站好,引領我走向兒時回憶的時光隧道。緩緩飄來的硫磺味刺激著鼻腔,心情像走失的小孩子,尋找的倒不是家人,而是那分熟悉。心情也隨著路的蜿蜒打了好幾個結,不斷翻閱回憶,腦海裡漸漸浮現山的形狀,往前的步伐卻不那麼真實,深怕駐足的地方突然塌陷。高溫的蒸氣從噴氣孔現身與氤氳的山嵐聯手,成了手法高妙的魔術師,把感官藏起,只留下騰空的心,懸吊在半空中擺盪。

  也是這樣攀爬著成長的山路,一步,一步,一不小心,就這麼長大了。生命,在喧譁中開始旅行,在沉默中止息,像極了飄泊的旅人,露宿在有松火低歌的地方,配著燒酒羊肉,不斷出走。撫著胸口,感受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每步青草石階路,宛如鐵軌枕木,像乘坐火車,在「吭吭──吭吭──吭吭」的錯落聲中顛簸。一路走走停停,隨著緣分,有些陌生的臉孔轉而熟悉,有些熟悉的人們卻在不經意中下車。看著爸爸下站,而生命關上了車門,我只能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童年的歡笑混著淚水,沿著鐵軌拉得好遠,好遠。

  山腰處,蓊鬱的芒浪隨著山風飄搖,憑著倔強不屈的生命態度占盡大片地盤,淹沒了無數山坡。只有零落的昆欄樹咬牙正面迎著陰鬱的東北季風,縱使樹頭乾癟,又長年被霸道的冷風壓得北降。看似孤寂的樹頭,卻在我眼裡湧現了幾分感動,因為一路上有他們在夏裡遮陰,在冬裡擋風,呵護著登山客,如同父親看顧著我,就像登山杖般,耐心的佇立在一旁,是個陪我休息、喝水再上路的好夥伴。如果累了,就讓雙手搭著父親的肩,想像我們是列火車,行駛在步道上,他是列車長兼職解說員,說著關於花草的故事。我只認得粟蕨,欣慰的,她們就和記憶裡的一樣,抽著青翠的嫩芽。這熟悉的感覺,完整了崎嶇的旅途,於山景蒼茫的旅程裡,讓不安的心在冷冽的寒風中有分歸屬。

  常思索為何自己與爸爸的緣分竟如此短暫?不知不覺過了十年,我不時去他的書房翻找,從他求學路到出社會的點點滴滴,證書、薪水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成了考古學家,探索著塵封的祕密,如同我現在所做的,沿著回憶的路徑搜索。如果要好好審視這位已歸土的君王,就必須切斷所有感情牽掛,如同審視陌生人那樣客觀的眼光,但這是我怎麼也做不到的事。在我回首的眼神中,總是無法遏抑的帶有太多的情感。除了過年返鄉或有親友拜訪,平時不怎麼顧家,大概父親身體裡仍流著浪子般的血液,及玩世不恭的狂妄,但就大家庭來講,可說是大家心裡的驕傲和依靠,直到發現自己得了癌症,才想到得留些東西給自己的孩子。拖著虛弱的身體,即使只有微弱的希望,也要堅持,在脆弱的肢體和與死神妥協的無奈中苦撐。我在後來的回想中,想起,每個經過化療的病人都頂上濯濯,父親也不例外,就如河床上的鵝卵頑石一樣光滑,但,在那段不顧一切的付出中,真正磨圓的──是他的心。

  眼看著自己就要爬上山巔,感覺自己仍是當年懵懂的小孩,淘氣地跳上山峰的至高點,心一驚,瞬間被震懾住了!風。好冷。好冷。冷到時間也被凍結了,由於不曾有過被孤獨擁抱的經驗,我開始對自己的存在起了疑心,是怎樣的機緣,我能佇立在這個地方,又是修了幾千年緣分,讓我能遇見這樣的他。初次真真實實面對赤裸裸的自己,就幾乎到達崩潰臨界點。

  身旁的霧氣,嘗試安撫我悲喜交織的情緒,卻弄得我一身濕,抑或是每個擁有兒時記憶的細胞都在哭泣。也不在乎那麼多了,我望著無盡的蒼穹,眼角掛著鹹鹹的淚水,開始回味童年,然而這趟不可求得的旅程,真的好美。張著哭腫的雙眼,我笑著感謝上蒼給這對父子機會,參與了彼此的生命,讓父親厚實的手掌牽著我的童年,也走了好一段路。

  有人說,愛,也是一種介入,莽撞的介入是一個因,與他人就會產生一個果,然後就會構成很多的業,生出許多的煩惱。但我總覺得人與人相處、互動產生的火花,冠以業障之名,著實過分沉重,生活應當有甘有苦,這樣的人生才值得走一回,不能以難過的情緒否定了曾經的美好,畢竟一路搖搖擺擺走來,也成就了許多美的不朽啊!

  若問我父親留下了什麼?我不曉得。我只知道,今年我十八歲,路還很長,還有許多山峰等著我去征服,父親只是先下山,在終點等我。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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