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軒哲

　　沉靜的更深 窗外風飄一陣……

　　二姑姑在天井晾衣物，輕哼台語歌，但歌詞含糊，僅能從旋律得知是50年代台語歌星麗娜演唱的〈漂浪之女〉，童騃時期，常聽阿公用黑膠唱盤播放這首歌，一家老小都能哼上幾句，但姑姑只有頭尾兩句唱得清亮。

　　幼年時，曾問阿嬤，姑姑怎會長這樣？她的名字中間字怎沒跟大姑、小姑一樣取為「玉」字，而是取名「麗娜」，阿嬤稱當年歌星麗娜正紅，阿公才取這名，反卻長得矮肥短。

　　這些年我一直欲釐清姑姑每天行徑，想知悉一天約十小時的白晝時光，她究竟去了哪？

　　假日返家，開車進入小鎮街道，遠遠看見姑姑矮胖的身影，她步履蹣跚，肥短的雙腿踩在陽光鋪灑的大街上。好奇問媽媽，她每天一早出門，都去哪些地方閒晃，烈日當頭也不撐把傘？媽不耐煩地說：「管伊這呢多。」

　　後來，無意間聽到鄰居阿婆哄騙孫女：「噓──阿娜來囉！擱哭叫阿娜來抓你！」我腦中浮現二十年前在鎮上拾荒的「阿泉」及以車站為家的「大箍通」，如今姑姑鎮日在街上遊走，雖不鬧事傷人，但店家看她憨傻，也樂於行善，免費燙髮、看診，儼然成為苑裡鎮「瘋癲人物」的代表。

　　姑姑在一歲時，高燒不退，阿嬤忙著曬藺草帽蓆，一時疏忽，讓姑姑燒壞腦袋，被判定為重度智障，她五歲才學會走路，小學畢業才能自己洗澡，不會吞藥丸，不敢坐機車，上下樓梯雙腳要站穩同一台階才敢踏出下一步，像個心智停留在八歲的小女孩。喜歡看卡通，更喜歡陪孩童玩耍。

　　姑姑就像家中的保母，協助阿嬤顧孫，學習沖奶粉、換尿布、餵稀飯，為了哄騙日夜啼哭的妹妹入睡，不管身體已腰痠背痛，一背就是半日才放下。有次不知何故與她爭吵，向阿嬤告狀，姑姑瑟縮在牆角旁，雙手抱頭，任由阿嬤拿藤條隨空氣劃過的聲響，留下條條淺紅的痕跡，她像個無辜的孩子，號啕大哭，我嚇得拉著阿嬤哭喊：「好啊，嘜打啊。」姑姑氣憤斥責：「疼你嘸效！」

　　幼年時，常跟著姑姑步行到教堂作彌撒，有路人投以異樣眼神問我：「囝仔，恁阿母？」而我總是尷尬否認。到了教堂，見姑姑與教友親切互動，戴聖誕帽隨著孩童報佳音，她在上主面前雖無法完整詠唱聖歌，但聽著她低吟詞句簡單的「求主垂憐經」，彷彿在教堂裡，才能獲得憐憫。

　　姑姑三十歲前，家中時有榮民或身障者來相親，當媒人上門，姑姑總要哭一回。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一名喑啞男子與母親、媒人前來，男子相貌堂堂，任職銀行，姑姑身著一襲碎花洋裝，端著茶盤的雙手抖啊抖，男子見她啜泣的蠢樣，起身離去，留下錯愕的媒人與滿屋的尷尬。

　　那年我十歲，姑姑三十歲。我開始意識到，她的脆弱與卑微。

　　我向阿嬤說：「姑姑足可憐，別甲伊嫁掉，我會照顧伊。」嬸嬸卻說：「囝仔郎有耳無嘴，等大漢你叨知！」堂弟妹出生，我和妹妹陸續上學，姑姑又開始把屎把尿，延續保母生活，當堂弟妹哭鬧，她也坐立難安。以姑姑的智力，僅能勉強自理生活，她將我們當成自己的孩子疼愛，相互陪伴一段時光。

　　我們漸漸長大，姑姑卻兀自凋零，她的智商與身軀有如被巫婆下咒，鎖在安徒生的童話世界裡，沒人陪她遊戲、看卡通，只能開始上街遊走，日落才返家，過著半個遊民般的生活。

　　有次大學同學到家中作客，見到姑姑那般模樣，事後質疑我：「明明是你媽，還騙說是姑姑。」連鄰居都叮嚀，你以後要養姑姑喔！我想起媽媽說過，你是長孫獨子，責任重大。

　　姑姑進入更年期後，性格大變，躁動易怒，與阿嬤、媽媽交惡，在家中僅與阿公交談，也許在姑姑的心中，阿公是最懂她的人。七年前阿公往生後，姑姑再也不將阿嬤放在眼裡，到教堂彌撒不與阿嬤同坐，任由阿嬤拄拐杖吃力行走，對阿嬤的關懷置若罔聞，連教友使出金錢攻勢，只要姑姑與阿嬤說一句話，就能獲得一百元，姑姑依舊無動於衷。

　　姑姑能串門子的地方不外乎教堂、祖厝、土地公廟及街坊鄰居，有段時間，家中對面的文武超市新進一名年輕收銀員，她讓姑姑站在櫃台旁裝袋，姑姑也習慣到超市打雜，甚至還有一個抽屜貼上「麗娜の」。有天寒流來襲的冬夜，姑姑執意到超市協助打烊，阿嬤硬要攔阻，母女在鐵門前僵持，姑姑猛力推倒阿嬤，失控怒罵：「嘜管啦！」阿嬤卻因此摔斷腿骨，自此癱瘓。我怒嗆姑姑：「妳這呢搖擺，會被送到安養院住！」她瞪我一眼，口中囁嚅。

　　也許她用行動表達憤怒，怨阿嬤讓她變成這般模樣。

　　阿嬤臥床身體機能迅速衰退，儘管叨念：「老命呼阿娜收去！」卻仍關心她深夜返家否，有無吃晚餐，三個月後阿嬤往生，臨終前仍交代我們要善待姑姑。

　　告別式前夕，教友到靈堂舉行彌撒，姑姑在教友攙扶下，雙膝一跪，向阿嬤泣訴：「媽媽失禮啊，阮不是故意的。」眾人被此幕震懾，無不感動啜泣。

　　老家僅剩媽媽與姑姑同住，文武超市結束營業後，姑姑每日外出遊走時間更長，蹣跚的步履邁向哪誰也不知。媽媽每日幫她準備三餐，給她一百元花用，但兩人幾無交談。日前返家，姑姑出門前，我叮嚀她，妳不吃青菜水果，幫妳買維他命C軟糖，日頭赤炎，撐把傘吧。

　　姑姑板著臉孔，不應答，僅揮了揮手，在門前挑了把紅傘，當傘張開時，我的耳畔迴盪麗娜那首〈漂浪之女〉哀戚的尾句：青春榮華了結 只有我一生……

（謹以此文感謝苑裡天主堂教友與小鎮居民對麗娜的照顧與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