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怡臻（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三年級）

這篇題目下得好，寫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世界的邊緣女性，一個跌到谷底的人仍不放棄往上掙扎，這掙扎是很動人的；人物刻畫得很立體，在這麼短的篇幅裡能把人物寫活，相當不易；結局也符合現實而不落俗套。──周芬伶

這篇寫出了特種行業的人在黑暗中對光明的嚮往，這份力量十分動人。作者並沒有給出一個令人皆大歡喜的結局，但反而因此而顯得那份對善的追求，力量更加強大、動人，而作品也因此顯得格外真實。──廖鴻基

曾經有某一段時期，每天晚上，每當夜色全面降臨，星月推移至午夜的時候，夜市的攤販都已經稀疏地散落在街邊，結束補習班的講課，我都必須騎著機車趕往公館一帶，為另一個人，上課。排骨酥、燒烤雞腿捲、阿郎鹹酥雞，直到有明亮店面的蕭家便當，這個時候我會右轉進羅斯褔隱藏的小巷內，在食物餿味黏膩的空氣中將車停在路邊。

無論早十分鐘，或是晚五分鐘到，Ｓ都已經抱著一大袋香氣瀰漫的食物站在樓下等我。剛從夜色浮華的邊緣歸來，她穿著一身剛下班的「行頭」，常常是茜紅色的平口禮服，或是兩條細細的肩帶掛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腳踩著高跟鞋，一張清秀的臉被脂粉掩蓋。她看見我，我笑一笑，我們便走進破舊的樓房，一直到她單獨租的小套房裡。

我們會先一起吃東西。即使養了一隻貓，Ｓ的房間仍十分整齊，唯有剛褪下來的衣物混雜酒氣和二手菸味，被她隨意棄置在廁所前的洗衣籃裡。她換上乾淨的棉衣，將臉上的妝洗淨，說一些最近生活中發生的事，多半是她那個煙塵流轉之處的所見所聞，當紅的藝人喝醉了大吵大鬧、知名的補教業老師包了店裡的小姐……而我說些工作時學生鬧的笑話，說至好笑處她捧腹大笑，絲毫不顧形象。

她的房間很小，只容得下一張桌子。其實台北的套房多半都小，寸土寸金，我自己租的也是。Ｓ叫虎斑貓「少爺」，說是有一次下班回家的凌晨，當時小小的少爺從巷口的垃圾堆裡踉蹌跑出來衝她大叫，她便心軟將貓抱了回來。如今，少爺長成一隻胖貓，一身病痛都讓Ｓ帶去獸醫那兒醫好了，身子骨結實，經常在我們吃東西時在一旁精神奕奕地蹦跳。

吃飽以後，我們將房內唯一的桌子清乾淨，她便打開書本，拿出抽屜裡嶄新的鉛筆盒，取了鉛筆和橡皮擦，鄭重地放在桌上。

晚上一點半，我們開始今天的課程。

我幫Ｓ上每一科。Ｓ的程度很差，據她的說法，國小還沒畢業，父親就打著將她送去酒店作小姐的主意，而她拔腿就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到跑出自己原本的人生。Ｓ從小就沒有見過媽媽，那天她跑出自己以往熟悉的區域，再也聽不到後面的怒罵喧譁以後，已經到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她愣在那裡，看著四周人潮洶湧，汽車迅速駛過，店家偌大的招牌懸掛在頭頂，放眼望去，都是陌生的街景。

在那一刻，她忽然很想念自己的媽媽。

Ｓ的程度差不多就停留在國小。我買了升國中的銜接講義來，帶她從頭開始做。國文還好，Ｓ平時喜歡看小說，讀起來還算簡單；數學也尚可，雖然公式定理等都是她未曾接觸的範圍，初學時她非常抗拒，但很快地便能明白；英文是一個大問題，我們從字母開始教起，開始背單字的時候，Ｓ會因為背不起來而煩躁，而我只能百般安慰，告訴她初學都是這樣的，等上手了便不會覺得那麼困難。

Ｓ離開家以後，需要一個維生的工作。她什麼也不會，什麼也沒有，於是，在離開父親為她決定的人生以後，她再度投入了自己為自己決定的人生。酒店小姐好賺，晝伏夜出，和Ｓ想要的人生一樣，隱沒在夜色裡，不會被發現。夜晚她化著濃妝巧笑倩兮周旋在男人間，下班和同事唱歌打牌光顧Ｔ吧，在沒有男人的地方大哭大笑，宣洩燈紅酒綠裡的委屈與壓力。某一天，Ｓ發現身邊的小姐慢慢老去，卻什麼也沒有留下的時候，她驚覺自己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

她上了家教網，開了徵求老師的條件：上課時間在深夜，時薪給得很高，她想要考大學，要念獸醫系。很多人都笑她，我沒有笑她，跟她說這很難，但我們可以試試看。

和我猜想的相同，Ｓ並不知道讀書是一件很難的事。

我們說好從兩個月的課程開始，讓Ｓ權衡工作與讀書的平衡，再調整日後的模式。一開始她雄心壯志，每日的作業照表完成，工作休息時也拿出單字背誦；但很快地讀書的枯燥與艱澀讓她磨損了許多熱忱。她還是每日提早下班出現在家門口等我，但開始找藉口偷懶，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拿手機出來滑，偶爾她會抱怨覺得自己在這裡浪費時間不如回去工作賺錢。一個月以後，她問我能否減少上課次數，而我只是提醒她，我們當初說好的是兩個月。

雖然知道成功的機率不大，但其實我是希望Ｓ可以擁有一個明亮的人生的。

我還記得兩個月過去，最後一堂課，清晨微熹之際，Ｓ趴在桌上睡著了。日光與城市的活力從窗外照射進來，霧氣欲散未散，蓄積一整夜的疲憊都堆在她臉上。而我起身到廁所裡去洗把臉。屋內最清醒的少爺在我腳邊打轉，我蹲下來摸摸牠，知道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替她將散亂的書在桌上的一角堆好，拿起自己的背包，輕輕地帶上門，將陳舊的夜晚關在身後。刺眼的日光迎面而來。

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Ｓ了。

這些年來，偶爾我會想起Ｓ。想起在夜晚的邊境，很多人以我們不曾經歷過的樣貌在城市裡生活著，這些人被光彩奪目的白日打壓，無從被世界記載，當然也就不會被看見……沒有光亮的角落裡，有人繁華散落、青春洩盡一地，有人曾經痛苦掙扎。當家不再成為庇護所、夜晚不再孕育孩子的夢想，所有事物傾頹敗壞，我仍舊願意相信，總有一隻瑟縮在垃圾堆裡的野貓，正勇敢地準備要跑出來衝著這個世界大叫，穿透邊境的黑暗，以如此美麗的姿態，向陽光溫暖之處奮力一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