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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5 13:58:29瀏覽593|回應0|推薦2 | |
◎莊明珊 這一篇很真實,很感人,在極大的苦難、怨恨中,父親也悄悄的改變了。──張曉風 讀這篇有非常深的感動,讓人感覺到父親身上的所有的疼痛。──平路 真正的黑臉 父親一直以來就是家中扮演黑臉的角色。 他總是不假辭色對我們大小聲,彷彿這個世界負欠他許多,彷彿當年遠赴台中做學徒供養弟妹念書,到頭來只為那一場空:非但小學沒畢業,就連弟妹也長年瞧不起他,難怪他的口頭禪是:「無彩工。」 無彩工,讀書讀到背上。 無彩工,撿米換番薯。 無彩工──父親總是眉頭深鎖,以致在我們的印象中,始終難以親近,並且烏雲罩頂。 也因此,接到通知趕至加護病房的當下,目睹父親被煙燻的臉龐,成為不折不扣的一張「黑臉」,不免使我們一驚,宛若一直以來寫在作文簿裡的比喻忽而成真,使人不知所措。 使人不能不體認,父親此後再也無法大聲嚷嚷了。 重生的赤子 根據母親的轉述,父親是在清晨交班時,為了將突出的胎皮撥入輪胎熔爐底,一個不慎跌入滾燙的液體中,霎時引火上身,衣服褲子幾乎全燒光了,「更倒楣的是,當時是夜班,工廠裡根本沒人,等到同事到場才嚇一跳:『怎麼有個火燒人在那裡滾來滾去?』」母親維持一貫的輕鬆語調說,說得眼睛都有些濕了,那或許是對於全身百分之七十三燒傷面積的人而言,此時此刻還能夠開口和家人說話,也算是老天垂憐吧。 在鬼門關前走一遭的父親,最大的差別是變得細聲細氣,那使得我們極不習慣,往往必須靠得很近才聽得清楚他說些什麼?尤其焦黑的表皮已然脫落,露出嫩紅的內裡──那是脆薄的新皮——使他看起來滿臉漲紅,好似非常害羞的樣子,好似一名重生的赤子。 儘管,我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重生是必須付出無比辛酸的。 濕潤的眼神 先是植皮。為了填補那些壞毀的皮肉,父親前前後後動了不下十次刀,而為了手術吸入麻醉與氧氣便利起見,只得插管,也因為插管而導致不便言語,凡事必須透過紙本溝通。 雙手纏了繃帶的父親,就這麼拿著護士遞給他的麥克筆,一字一句吃力的刻在紙上。然而大部分的情況仍是使不上力,加上書讀得少,許多句子寫得猶如謎中之謎,總要讓我們揣度許久,致令急性子的父親常常摔筆大怒。每天二次的加護病房探視時間就這麼耗在反覆徒勞的情況上,令人無助也無力。 每每,父親寫累了,我們也猜累了,只能靜靜看著他直直望向天花板,一家人無言以對,宛若囚徒:他被困在那張病床上,我們則困在他的疼痛裡。那一次,父親喊我進去,我遞給他紙筆,他搖搖頭。我問他:「怎麼樣?你想我喔?」父親點點頭,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唯獨眼角濕潤。 那大概是第一次,他這麼直接表達對於孩子的愛,也是第一次以脆弱示人。 母親說:「啊妳就是他唯一的一個查某囡,不疼妳疼誰?」 欸,母親啊,總是這麼直接而樂觀的。 身體很笨 然而,樂觀對於復健並無濟於事,因為這是一趟意志更勝於一切的艱苦過程。 「因為身體很笨!」父親說,皮膚會不斷增生或攣縮,所以必須穿戴彈性衣;也因為關節處的皮膚極易黏合,所以必須進行復健。每天陽光基金會派出專車至木柵宿舍,接送他們前往市區進行復健。面對專車的台階,未料連抬腿都做不到,只能以跪姿的方式一階一階「爬」上車。除此之外,銅板掉到地上也沒辦法如願的彎腰撿起,只能眼睜睜看著錢幣滾進收銀台下。第二天,便利商店店員把錢交還給父親說:「阿伯,撿不到可以叫我們幫忙撿啊。」 父親一陣心酸,從沒想過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竟也必須依賴他人協助。 「不輸囝仔學步咧,事事都要從頭來過。」在復健師的協助下,父親反覆舉臂、行走,每每撕裂關節拗折處的皮膚,留下一張張小嘴似的傷口齧咬著他、吸吮著他,使他又痛又癢。 「每擺都做到流目屎啊。」父親說。 死人的皮膚 父親的身上其實曾經覆蓋過「死人的皮膚」。 由於燒傷面積大,必須依賴他人捐助膚質,恰巧有一位病人在過世前簽下器官捐贈,適時讓父親將皮膚敷貼於傷口上。 然而終究不是自身的生理物質,強烈的互斥導致父親刺痛難忍,最終還是必須移植自己的肌膚,大部分是從未燒傷的小腿脛而來,更多是頭皮──乃因毛細孔多,最適於移植,也是最易留下極不舒服的傷口。那些交叉的網狀皮膚彷若棋盤,但不保證它們能夠完全被身體所吸收,以致不斷取用頭皮、不斷的等待傷口癒合,有幾次父親淚流滿面求護士施打止痛劑,卻又因為對於藥劑敏感而作罷。 當時醫生曾表示,父親頭頂日後將成為不毛之地,未料竟生出遠比原先更濃密的捲髮,使得醫生驚嘆連連:「簡直是奇蹟啊。」 也許是吧,奇蹟 父親真正返回家裡,已是一年又七個月之後。 醫生對於他的術後復原極佳的狀態吃驚不已。他們請他到課堂上現身說法,把他當作病例,總是像讚美一件不可思議的作品那樣,將之歸諸神啟,而父親總是和善地附和著說:「也許是吧,奇蹟。」 但我們都知道,這不單是奇蹟,而是他的努力以及一家人的同甘共苦所致。如同從未下廚的父親,在提早退休的情況下,從大男人的自以為是到開始學著做菜、煮飯,最後甚至幫著母親拖地、洗碗。 「這才是真正的奇蹟咧。」母親笑著說,笑得眼眶都濕了,但這一次是更篤定的感謝——不止謝天,也謝人,感謝那麼多人拯救了她的丈夫,我的父親。 我彷彿聽見父親細細細細的說:謝謝你們當時沒有放棄我。 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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