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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屆懷恩兩代寫作組‧三獎】在回家的離家路上
2014/12/15 17:32:38瀏覽567|回應0|推薦2

 ◎郭行口述、郭子琳執筆

本文寫出移民來台的長輩與土生土長的孫輩,兩代人對台灣的認同態度與情感有別,呈現出這個社會的一個切片,寫實而動人。──蔡素芬

本文提綱挈領地素描了阿公的一生,也俐落寫出離鄉背井者的傷痛、遺憾與無奈。──李進文

「賺夠了錢我就會回來!」記得那是在我離家前和我那纏著小腳、倚在門邊的寡母說的最後一句話。

想想還真傻。當時強忍著悲痛的告別,雖讓我在台灣得以有個安身立命的落腳,卻也使我接下來的人生,活在一個自己無法跳脫的思念中……

這一離去,便是幾十個年頭。

在我的出生地中國福建省莆田,因土地貧瘠,村民大多依賴種植地瓜或上山砍竹維生,但也因此幾乎人人都有著編織竹籠的手工藝。帶著這項技藝,我們一群人跟著一位從台灣創業成功後回來的村民,上百人便這麼為了生計,走了三天三夜到達城內,在廈門港登船出發,準備到達那看似不遠的彼岸,那錢多到會淹腳目的台灣。

黑水溝的黑是深不見底的啊!不單是因為它呈現的顏色之漆黑,更是因為它所帶來的無助與絕望。強風鞭笞,高達兩、三層樓的大浪聲東擊西地向我們襲來,分崩離析著眾多光輝前程與嚮往。但我沒有時間替遇難者哀悼,在我眼裡,只有開創新大陸的願景,和家。

從新竹上岸,每人依序分批往不同的方向離去,我則隨著同鄉輾轉到了阿猴城的潮州。那時的潮州是個偏僻小鎮,因此除了編織手工「籠床」的生意外,為了多掙些錢,我還會每天一早搭台鐵的通勤火車到打狗謀生。然而在一次火車方起駛的剎那,我因腳步不穩而摔下火車,頭破血流地倒在路邊,無力呼救,只能眼睜睜看著火車揚長而去。會不會?會不會母親當時見我離去時也是這般心情?

大難不死的我被一位好心的鐵路警察所救,料想不到的是他竟是我在故鄉不甚熟悉的姑姑的兒子!或許是機運吧,該遇到的總是會遇到。在那之後的好幾年,我夥同鄉的合資做了許多生意,可總因不善經營而關門大吉;也曾做過到蓮霧園替人收成蓮霧、修剪樹枝等粗活,但要維生仍屬不易,老像個皮球般被房東踢來踢去,沒一個固定的棲身之處。

直到後來因緣際會下與妻子成了家,生了兩男一女,才終於在同鄉友人的資助下,五十多歲的我買了這輩子的第一間房子。雖只是個十坪大的小屋,不但空間狹小且光線不足,可無論如何,卻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安慰。

爾後的十幾年,靠著老鄉編織竹籠的手工藝,漸漸地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但最讓我牽掛的,依舊是那遠在對岸的老母親。

思念迫使我用盡所有方式與人脈取得故鄉聯繫。早在開放探親的民國七◯年代前,我便已經由第三地香港的輾轉書信往返,得知母親仍居住在原來的小村莊。

「就快回家了吧!」每每當我寄回在台灣攢來的辛苦錢給故鄉親人,請他們替我父親(此為原生父親,後來母親有改嫁)重修墳墓時,總忍不住有著這麼一份企盼。

只是,思念總會誇大現實,過度美化過去種種,至少原來我記憶中故鄉的月亮,並沒有比較大、比較圓。

開放探親後,帶著滿腔驕傲與那麼點兒的近鄉情怯,在焚香祭祖之際回去探望我的家鄉。

但依舊是一片荒蕪。

不死心,就是想讓已成事實的過去變得更美好,於是我又拿錢替我母親蓋了棟新房,好彌補這些年不在她身旁盡孝道的缺憾,希望能藉由物質上的補償,填補自身的愧疚與精神上的慰藉。甚至聽從我母親的建言,在故鄉認養了一位18歲的少年為養子,代我盡到照顧母親的責任並延續家族香火。但從他一次次寫信來要錢卻不願擔當其他義務的行為上,我明白,這又是我再一次的一廂情願。

烏煙瘴氣的不止是我一味思鄉的付出之情,更讓我在台灣的家庭鬧出一場昏天暗地的家庭革命。孩子們認為他們也是家族中的一分子,即便不住在中國,但又憑什麼要認養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作兒子?我雖心寒那養子的一切,卻仍不停地匯錢到對岸,或許只求那麼一瞬間,他能有那麼一絲頓悟,將其中的一分錢回饋在我母親身上。

然而就像我當年出走般,無法倒帶也無從重播或剪輯。後來我又陸續回去幾次,卻只見養子早已人去樓空,錢無所剩,更棄之不顧我年邁的母親。而我託當地親友為我母親建蓋的衛浴設備也仍未動工,甚至之後更傳來我母親因年事已高,在夜半時分去上公廁時不慎跌斷了腿的消息,使我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認,每次的滿心期待其實終究是一場空。

可是。可是至今我仍不曾想要停止對我母親的虧欠,哪怕她早已離世多年,哪怕縱使在台灣已生活超過一甲子歲月的我,依舊相信我對台灣而言只是個過客,不足以眷戀,因為我答應過母親的。

我要回家。

走在人生最末階段的人總會記得最初的地方。在說完這段故事的四年中,高齡九十幾的阿公,身體狀況已然到了臨界。這四年裡,他時而清醒地活在現代,時而矛盾地滯留過去,似乎再也不認得正確的人事時地物,唯有這段故事他從未忘卻,甚至是越發清晰地烙印腦海中,嵌在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不是歷史,這只是個故事。因為對阿公而言,沒有回家的一天,故事就永遠沒有結尾。而即便我們有著血濃於水的血親關係,我們也不過是他歸途劇本的配角。但無關證明或認同,因為有阿公的膽識與執念,如今我才能有一個叫「台灣」的家。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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