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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獎首獎】患者◎羅苡珊(曉明女中三年級)
2015/10/01 18:52:38瀏覽1322|回應0|推薦2

【第十二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獎首獎】患者◎羅苡珊(曉明女中三年級)

小時候,鄰居姊姊曾對我說,她都是靠氣味來認人的。尤其是女生喔,不過妳身上倒是沒什麼氣味就是了。她說。
我訝異不已。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失去了嗅覺。記憶中唯一的氣味,是媽媽煎秋刀魚的味道,年幼的我在房間裡皺著眉頭,最後終於受不了,闖進廚房對媽媽說:「不要再煮這種魚了。」

當我說起這件事時,我都笑嘻嘻地稱它為「秋刀魚綁架事件」。穿著西裝的秋刀魚輕輕在我臉上一抹,就拐走了我的鼻子。而我要攤開陳舊發黃、手只要有點出汗就會破裂的地圖,研判等高線,確認方位,穿著農業專用的雨鞋,爬上尋找鼻子的山路。三點不動一點動。千萬,千萬不要相信繩子。信任樹根和石頭。

為什麼,秋刀魚穿的是西裝?而不是髒髒的,路邊賣剩的白色汗衫,身上一股塑膠味道?

白癡。那些不用親自動手,說著文明語言的人,才是真正害死人的啦。而且——欸,塑膠有味道喔?

秋刀魚綁架事件之後,我便沒有任何氣味的記憶了,我用語言或文字表述嗅覺經驗,不過是簡陋的想像而已。鼻子的功能是呼吸,我用力吸氣吐氣,只聽見空氣進出的聲音。

「聞得到的感覺是什麼?」

「就聞得到啊。」我問的十個人裡,有十個人都這麼說。只有阿索後來告訴我,嗅覺能讓他指認一個記憶。那是個如夏日般赤裸的四月天,我們笨拙地躲過列車長的查票機,帶著狂妄與貼近罪惡的喜悅來到彰化。他說,彰化是個瀰漫著金紙燃燒味道的城市。

我們在小巷裡走著,巷子轉彎處有位中年婦女側身背對我們,她手上拿著一疊金紙,手腕上晃著用來綁金紙的紅色橡皮筋。金爐中的火四分五裂地想掙脫容器的束縛,一如我們近乎破碎而義無反顧的叛逃。然而火終究會熄滅,遁入金爐底層,與先前的餘燼共享沉眠的,黯淡的無痛。

我很想繼續看火,我知道那屬於視覺的隱喻。我同時努力吸氣,卻嗆咳了起來。

指認記憶?不夠。我想要的是身體感。比如我總認為,視覺是,有人溫柔地在宇宙貼上一張張壁紙,有時浮貼的壁紙會掉落,成為無邊界的黑色。而那宇宙其實是我的眼球、我濕答答的視網膜。

「你覺得嗅覺的身體感是什麼?」我頭也不回地問阿索。他說他沒想過這樣的問題,邊說邊打開剛買的珍珠豆花。

我告訴他,我從小就討厭吃紅蘿蔔。每當我將剩下紅蘿蔔的碗推向餐桌時,大人們總是緊緊地皺眉,「不敢吃還是要吃,妳捏著鼻子吃吃看,這樣就沒有味道了。」我照做了。但我覺得一點差別也沒有,我還是很怕吃紅蘿蔔。

阿索歪著頭,好像不太明白我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他盯著紙碗裡的豆花看,嘗試性地捏著鼻子吃了口豆花,之後又吃了一口。這次他沒有捏鼻子。

我看了他一眼,繼續說:「之後我只要看到有人捏著鼻子吃不敢吃的東西時,我都以為他們是在利用心理安慰的機制,然後偷偷地嘲笑他們,覺得他們都是被大人欺騙的傻瓜。」

「怎麼樣?捏著鼻子真的有差嗎?」我問。他點點頭,忙著吃手裡的豆花,頭低到我只看得見他長長的眼睫毛,看不見眼神。我悲傷又得意地笑了。

「這算是生命的禮物嗎?」

我只能想像失去氣味的身體感,而想像不出擁有的。

失去氣味意味著:砍斷四肢。縮減與世界接觸的面積。失憶。磨平稜角。成為無味的團塊。滾動滾動滾動。

在意識到失去氣味的差不多時間,我被告知參加橫跨夏日末尾與遙遠冬日的漫長療程。安全無虞、毫無副作用、能夠換取嶄新人生——診所門口上貼的傳單,這麼標榜著。穿著白袍、將臉部緊緊包裹,只剩下細狹雙眼的人們聲稱,他們可以治好我。我看得出他們的眼睛在笑。他們說,在療程結束的那天,我將感到世界絢爛地開展在眼前,而我失去的嗅覺將會溫柔地將我包覆,氣味的湧入上升猶如不斷推進的浪潮。

你可以盡情想像未來。捨棄悲傷與執著,忘卻治療過程的孤絕與痛苦吧。麻痺自己,為了美好未來將原先的自己無留戀地捨棄吧。因為一切哀愁都將在療程結束的那天終止。所以,閉上眼睛(這時,一位白袍女子輕輕將手覆在我的眼睛上)。撐下去,跨過去,用爬的也要爬過去啊。

許多與我相同年紀的女孩,也申請了同個診所的療程。我待的診所名叫「星光」,專門受理女孩的申請,但我知道在外頭的世界裡,有診所是專門受理男孩的,或者從來就不分類性別。進行療程的這些日子以來,我總是下意識地避開星光櫃台中,宛如探照燈的刺眼白光,以及手術刀從不離身、總是穿著白袍的醫師。我沒有一個時刻覺得自己不是即將被解剖的老鼠。雖然周遭也有許多與我同樣處境的老鼠,但他們總是被餵得白白胖胖的,臉上還掛著傻傻的,甜膩得發臭的笑容。

我根本不吃醫師說的那一套。我早就知道我的鼻子是好不了的了。我由衷羨慕著,那些,相信療程過後會痊癒的人們。他們之中有插管的罹癌者、裝著義肢的少棒隊員、聾子、瞎子、啞巴。手上有著斑斑勒痕的黑眼圈少女、滿臉痘疤仍遮掩不了鼻梁上那條縫痕的受暴少年。

同樣不相信醫師的阿索,是變性手術失敗的跨性別者。生理女,心理男,厭惡陰道及腫脹的乳房,渴求陰莖。在他微微突起、乳暈仍然明顯的胸部上頭,雜亂的紅色割痕生了根,輕輕地,在皮膚表面蔓延。

阿索很怕痛。每當他將刀片抵在胸部上緣,盯著劃過不久的傷口浮出血珠,便會哭著把刀片滑回刀殼裡面。那是聽不見聲音的哭泣。聽不見的,看得見的哭泣,甚至,不流淚。這種哭最痛。我想像他張大嘴巴,整張臉緊縮成皺褶的團塊,像被蹂躪過後,丟棄在路邊的水球,濕濕的,濺滿了汙穢的髒水。他竭盡全身的力氣克制雙手捶向牆壁。不能發出一點聲響。忍住、忍住、忍住。在充滿霧氣的浴室外頭,處處都是豎起耳朵、睜大雙眼、在面具底下扯開笑容的,白衣人。

血珠乾涸後的皮膚、無聲的剝落、自慰後的嘔吐物。世界的本質就是,一片荒涼。即便拚命呼喊、拋擲疑問與怨懟,它依然,從來,不曾說些什麼。

每間診所的患者都必須去都市心臟處的大醫院看診,一星期一次。於是每到星期五的清晨,我便要踏上老舊、顛簸得厲害的接送車,花三十六分之一天的時間,搖搖晃晃地,順著血管滑入都市的心房。我想起診所牆上掛的心臟圖,藍色的缺氧血送入心房後會打入心室。厚實的左心室。

而心室會湧出新鮮的血液,那是沒有一點雜質的,純淨的紅色。散發著下葬之後,破土重生的喜悅。

我卻從來不曾在離開大醫院時,嘗到這般的血味。我以為是我沒有嗅覺的緣故。但阿索告訴我,每當我從大醫院回到診所時,他都會聞到一股敗壞的,血的氣味。像許久沒替換的衛生棉上,黏膩、悶熟了的經血,經血微微滲出底褲,在重力的扯動下,緩慢地流淌在雙腿間。我的皮膚是,苟延殘喘,瀕臨死亡,卻還沒乾透的河道。掙扎著說要生存。執拗地喊道,活著,就有意義。

我們知道自己終究會被碾碎。我們寧願被碾碎。於是我們才能無所懼怕地,放火燃燒他們口中的未來。每日每日撕開結痂的傷口,死命荒唐地,捍衛命運在身上的咬痕。執拗著告訴自己,絕對,絕對不要忘記當下的痛苦。我們摀住耳朵與眼睛,以為不看不聽,便能避免介入與隨之而來的同化。

但聲音及視覺,仍像微小的塵埃般沉降在皮膚上。那種塵埃有刺。一開始有點癢,不久會痛。

我把藥丸丟到馬桶裡沖掉。對阿索說,我要創造自己的世界。我就算會無法回復地碎掉了,也不要,跟著他們的路走。我們得要自己創造,不然我們就,再也沒有力氣反抗了。

在透出夏日黏稠觸感的初春,療程結束了。療程終止的儀式是集體沉睡,所有患者都睡了整整兩天。

沉睡的地方是注滿水的長方形白色容器,裡頭鋪有一層透明的半透性膜。我必須正身平躺,將赤裸的身軀埋入膜內,只剩臉部暴露在空氣中。「確認你的診所名稱、姓名與條碼。正確無誤的話眨一次眼睛,錯誤的話眨兩次眼睛。」負責處置我的白袍女子,指著我正上方的天花板說。天花板上漆著以黑體印刷的文字,我凝神看了許久,隨後眨了一次眼睛。

那是一處,乾淨明亮的室內。毫無瑕疵的白色瓷磚、高高的天花板、乾燥僵直的假植物、一塵不染的巨大落地窗。所有的容器整齊排列,裡頭的人都看不清面孔。那情景就像火車車廂裡的吊環,整齊劃一、微小幅度的擺動,形成了一種壓迫。每當我轉動眼球,向上凝視著吊環,總會湧起強烈的,彷彿即將跌落的暈眩。那是人類最悲哀的處境。躺在容器裡的我,就是其中一個吊環,事實上,人們根本無法分辨哪一個吊環是那一個。

過了不知道多久,有個微細的聲響傳入我的耳裡。我猜那是白袍女子按下某個按鍵的聲音。

眼前浮上一片黑暗。

我在山裡,被夜晚壓得密實的山裡。因扯動肌肉而發痛的身軀,讓我想起自己爬了一整天的山路。白濛濛的厚重霧氣漸漸吞沒了黑暗,除了離我五步距離的範圍以外,一切都埋在霧中。它擦拭了所有可見之物。

我腳邊橫著一根倒下的樹幹,有個登山背包靠著它立在地上。我凝視著陡上的斜坡,等待背包的主人出現。過了不久,一個黑影伴隨滑過雜草與落葉的聲音,跨越了不可見與可見的界線——那張熟悉又帶著疏離感的面孔,在我眼前展了開來。

「上面也有一條山路,我們走到舊路了,不過繼續走還是出得去。」笑笑地這麼說著。

男孩的名字是T,與我差不多年紀。笑的時候嘴角總是朝左邊勾起。我曾問他來自哪間診所,他說,他們待的地方不叫診所,他們稱那裡是「家」。我點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言語停滯在那裡,阻塞了時間。

「家」是什麼?也要參加療程嗎?不參加療程的話,你們都在做什麼?

在那次談話之後,我偷偷去了「家」好幾次。它蓋在山上,在原始的樹叢中,添加了人造建築。我總是忍住想哭的衝動,踢著石子路,靜靜凝視那裡的人們。像用雙手捧著不斷溢出的水一般,捧著,那些離我太過遙遠的生命,呈現在我眼前的小小瞬間。那是非常真實的,逃離一種。縱使,每去「家」一次,就像從身上,割去一塊指甲般大小的肉。

「我聽過診所的故事。」T曾輕輕地對我說,「『病』都是他者定義的,不是自己。」我依舊只是點點頭,喪失說話的能力。

我的雙手,終究是捧不了水的。我眼睜睜地看著水一滴一滴滾落,明白逃離的旅程,也有結束的一天。在「家」的人們面前,我終究是個破碎、殘缺、畸零的人,背負著妥協,懦弱地拒絕自由。

「快點出院吧。我想看到,妳承擔自由的樣子。」但T卻總是,對正要割去肉的我,這麼說著。

這是夢吧。一個,足夠遙遠的夢。遙遠得,我竟然就這麼信了。以為出院之後,便能將指針扳回起點,一次又一次;能用嬰兒般濕潤的眼睛看世界,讓自己回到最初最初,對世界運轉的定律,尚未歸類的那個時刻。

嘿,阿索。我成功地,創造自己的世界了呢。光著身子的我,在鋪著白布的地板上作畫。我將顏料盡情撒落在布上,多餘的便往身體抹,盛大地,進行一場華麗青澀的舞蹈;揮舞剪刀,把繡著診所名稱與條碼的衣服剪成細雪般的碎布。它們緩緩降下了,承載著過去降下了,落在尚未凝固的顏料上,埋進顏料厚實的內裡。

這是我的地圖。它肯定是希望的地圖。

在夢醒之前,一切一切都散發著柔軟透徹的光線。

而我再次聽見白袍女子按下按鍵的聲音。

容器內乾乾的,沒有半滴水,身體摩擦過時會發出指甲劃過黑板一般,毛骨悚然的聲音。我眨了眨眼,忍受著那陣聲音,從容器中爬了出來,穿起一旁摺得平整的衣服。

有人就這麼進入永恆的睡眠了。我右邊的男孩被扛到擔架上,嘴上帶著急救甦醒球,棉被蓋住了頭部以外的區域。我偷偷跟在推著擔架的醫師後面,他們把擔架推進病房後,將甦醒球壓了兩下。男孩的臉頰也鼓動了兩下。那是,剝落生命氣息的,乾燥寂靜的鼓動。下午二時四十分。十八歲又三個月。

我凝視著病房內,漆得慘白的零落之地,以及,男孩殘破的軀體。醫師冷漠寂靜地圍繞在男孩周圍。我凝視著他們,像是見證了某種我未曾明瞭、從此也拒絕明瞭的人性。我咧著嘴,無聲地笑了。

我就這麼出院了。踏出診所,夾帶著希望地圖,走向我以為的,應許之地。但我卻,始終不曾到達過。過了好多年,我又反反覆覆地進出一間間診所,不時回到星光,只為了見阿索一面。他總會沉默地看進我的雙眼,像是在探詢:妳現在,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嗎?

而我卻總是假裝沒意識到似的,再也不提起,我過去創造的,以為充斥著飽滿希望的地圖。

阿索,你知道嗎?其實在出院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未來的祕密了。

親手創造的世界,最終,是會毀在自己手裡的。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從前以為心無所畏地燃燒他們口中的未來,只不過是,以與他們那般相同的語境,反抗他們。我還是緩慢忠誠地躺入未來的懷抱、希望的謊言、隱喻的陷阱。

所以我才永遠到達不了那片應許之地啊。我在最後一步的時候,轉身離開了。我終究是,無法扛起自由的人。我這樣的膽小鬼啊,總是活在幻想世界裡噢。當現實來敲門的時候,卻始終,沒有勇氣應門。

「一切都會浸泡在淚中,但都很重要噢。」阿索在給我的短信裡,這麼寫著。

「即使知道了未來的祕密,人啊,仍會荒謬地,擁抱希望吧。就像,生命的本能似的。」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

http://udn.com/news/story/7347/1084743

http://udn.com/news/story/7048/1087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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