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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添貴閉上眼，打火機的火光照亮客廳，這是他今晚第十六根香菸。

分家以後 ，添貴習慣在點火的瞬間閉上眼，如此他就不會瞥見牆上一道道的裂痕、四散過期的水電費帳單。然而，今晚他更有理由這麼做：他不想讓妻子看見他紅腫的雙眼，總得要有人假裝比較堅強。

九月凌晨的風從門縫灌進來，吹上美芳的腿，她打了與風無關的顫。不想再哭，怕又讓添貴心煩，可是眼淚好像不是她的，就自顧自的流啊流，兩道水痕映著添貴新樂園的火光 。美芳還是自責，她後悔讓婆婆去載醫院複檢眼睛的明仔，不過是颱風，第二期西瓜收成沒有必要這麼趕，現在可好了，兒子原本就瞎、婆婆又殘廢。日子要怎麼過下去？美芳又哭了。

「醫生講明阿母救起來嘛是植物人。植物人有聽過沒？」添貴捻熄香菸，打破沉默。

「知影，等到天光我會送明仔去新的學校，免煩惱。」美芳應答。闔上眼，淚還是沒停，她在沙發上睡著了。

添貴悄悄的牽起沙發上妻子的手，粗啊，像沙紙一樣。「喀。」添貴點起最後一根香菸，妻子的輪廓在火光下面暗暗亮亮、搖搖擺擺的，多了一分韻味。

「歹勢。」他低喃，睜著眼無聲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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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約莫是雞啼的時候，明仔跟父親說了再見，推開木門。

明仔看不見父親的表情，可是他知道有事情發生，因為滿屋子都是煙味，他出生時聞過一次。明仔不討厭父親抽菸，那是少數讓他心安的味道，或者該說，那是屬於父親的味道。

跨上母親的機車，風掠過明仔的臉龐。母親昨晚沒睡好，緊繃的肩膀、不時發抖的背，他感覺到了。明仔也喜歡母親的味道，是玉蘭花，淺淺淡淡的香；母親摸起來也像玉蘭花，軟軟的、柔柔的，很舒服。

「顏老師，我趕著去醫院啦！咱明仔就拜託你了！」美芳擠出疲倦的笑容，將兒子的手遞給老師。如果明仔看得到就會發現美芳的眼角濕濕的，他以燦爛的微笑跟母親告別。美芳匆匆跨上機車，揚長而去。

「王又明，歡迎你加入再明中學。我是你的新班導，顏老師。」顏老師摸了摸明仔的頭，他們一起踏入校園。明仔很快就喜歡上了顏老師，她的國語很標準，手溫溫的像熱水袋子；顏老師聞起來像是向日葵，不是特別香，但是暖洋洋的。

「教室出來左轉十步就是廁所、鐵製飲水機在廁所旁邊，你可以用導盲杖輕輕敲，找到它的位子。」顏老師熱心地帶明仔認識校園，並來到教室坐下。明仔聽見教室裡同學們聊天的聲音，只有她格外沉靜的坐在角落，明仔喜歡她的呼吸聲，很均勻、有節奏感。為什麼明仔知道是「她」呢？因為有一股女生的香味傳來，很特別、不像花、也不像香菸，就是女孩子的味道，而且是明仔喜歡的味道。

「我叫王又明，先天全盲。爸爸媽媽都叫我『明仔』，我最喜歡家裡收成的西瓜！這種夏天的水果，冰過特別好吃。」在阿星、小春等孩子自我介紹後，明仔也鼓足了力氣。顏老師很快的就發現明仔是個特別的孩子，這麼多年來先天全盲的小朋友都或多或少缺乏自信、膽怯、怕生。可是明仔不一樣，他開朗、活潑，像是橫躺在溪床上的飽滿西瓜。

「我是林恬，先天全盲。爸爸媽媽是老師，我最喜歡我的植物人阿嬤，可是她已經去世了。」「她」說話了，明仔知道是「她」。林恬的聲音也是明仔想像那樣，很好聽、很親切，像風鈴一樣清脆。而且更讓明仔感到驚喜的是，林恬曾經有一個植物人阿嬤！昨天在醫院醫生提到過：「阿嬤會變成植物人」。但是到

底阿嬤變成植物以後會是什麼模樣，跟西瓜一樣會吃水吃肥料嗎？會長得更大

嗎？會變成綠色(雖然明仔壓根兒沒看過綠色)嗎？他好奇。

「什麼是植物人？」明仔口快心直地問道，搔了搔他的平頭。

「植物人是指大腦損壞，但仍有生命能力，不能說話、行走、進食。就像植物一樣活著的人。」顏老師露出同情的表情，她眉毛微皺、輕輕地搖頭。

「不對！我的植物人阿嬤以前會跟我說話，她還會唱歌！可是爸爸媽媽還有其他大人都不相信我！她真的會說話！」林恬站起來高聲反駁，明仔又聞到了那個味道。

「我現在也有一個植物人阿嬤！昨天她變成植物人了。」明仔雀躍的回應。

之後一整天，顏老師班的孩子都在談論「植物人」的話題。沒有人發現顏老師感傷的皺了好多次眉、搖了好多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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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冷氣讓明仔感覺不舒服，即使是酷暑的九月，明仔還是比較喜歡自然風，從前阿嬤總會抱著明仔在二樓起居室唱台語歌、抓著他的手拍打自己的大腿，等著風吹進窗戶，好涼好涼，不是皮膚、是心底的舒暢。添貴、美芳拉著明仔坐在病榻旁，他聽見阿嬤的呼吸聲，不像平常的阿嬤，太微弱了；然而不變的是喘氣的口吻，是當年在西瓜田上跟政府官員爭執的模樣，很有氣勢，明仔記得，「原來覺得植物人沒什麼大不了。」他心想。醫生來了。

「王先生，手術很成功，至少生命跡象在氧氣機的供應下很穩定；口水還能自己吞嚥，無需氣切。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這證明搶救是個正確的決定！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明仔討厭醫生的口氣，有點自大；味道也臭臭的，像是泡了酒精的銅板。不過因為爸爸媽媽不斷跟醫生道謝，明仔也只好陪笑臉。

醫生走了。明仔握著阿嬤的手，把耳朵貼在她的胸膛上，「噗通、噗通」明仔喜歡這個聲音，他也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阿嬤的味道。「阿嬤，沒事了。我們一起回家。」明仔說，這是屬於祖孫倆的悄悄話，非常的小聲，可是阿嬤還是會聽到，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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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添貴又引燃了新樂園，他閉上眼，火光閃爍的剎那間，家又是斑駁的模樣。美芳躺在添貴的腿上，她不哭了，九月中旬的微風又從門板灌進來，初秋的空氣冷冷的，但美芳的心底更冷。明仔已經沉穩地睡著了。

「阿母安奈活甘有意義？」美芳問。她輕輕搓著添貴沒有拿香菸的那隻手，想起她從前硬朗的婆婆，又自責了。

「講這種話做啥？甘苦嘛是要過。」添貴把菸抽得忽明忽暗。美芳看得出他也是自責啊！出車禍的時候太緊張，什麼都沒想就搶救，不過阿母變成植物人也不是添貴的責任啊！從前，添貴的阿母是什麼樣硬挺的女人？街坊鄰居都知

道，夫家對她不好不打緊、土地還差點被台糖公司搶去。添貴的阿母一路走過來，風風雨雨，從來沒喊過苦、也沒說過累，可惜了、可惜了。

「『這冬無收望後冬，種子落土就有希望。』阿母有講過。無要緊的，卡歡喜耶！阿母下晡就返來啊……」添貴為今晚失眠的兩人總結，他淺淺的笑，念念有詞。是啊！阿母說過做人要有骨氣。就讓美芳留下來照顧阿母，他一個人打拚一點，再幾年明仔也有一份收入。日子總歸要過的，他心想。

添貴捻熄了菸，一如往常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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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仔很快就發現「植物人」真的有什麼「大不了」，原本的阿嬤不見了。她不再像從前那樣與他互動：阿嬤的手沒有再舉起來過，明仔想要她摸摸他的臉蛋，只能把她的手撐起來，用他的臉蛋去磨；明仔也想聽阿嬤唱台語歌，可是明仔怎麼叫喊她也不開口，只好自己拍起了阿嬤的腿兒，哼哼哈哈的，「舞女」是這樣唱嗎？明仔不記得了。

美芳不下田了，她留在家裡照顧植物人婆婆，短時間內她就跟護理師學會了更換紙尿布、抽痰、灌食方法，不過在拍背的項目卻從來沒得要領：只有「啪啪啪」的皮肉撞擊、沒有「啵啵啵」的空氣拍打。倒是明仔很會拍背，不，明仔還沒學過推拿，可是他一直很會替阿嬤按摩，從前只要明仔推到痠痛處，阿嬤就會「呼呼呼」的喘氣，阿嬤誇他好，可是要明仔別學，為什麼呢？因為他是「又明」啊！將要看見的人學什麼推拿？不過明仔阿嬤不明白這樣的先天眼疾沒有藥醫，她傻啊，懷抱希望的人都是傻的。至少阿嬤還能「呼呼呼」的喘氣，明仔覺得幸福。

總歸日子也就這樣過了，添貴第二期一半的西瓜收入、加上國家的補助，得過且過。只是添貴戒了菸，沒三兩時日他就戒了，「菸是有錢人的奢侈品啊！」他心想。省下了新樂園的錢，他去中藥行抓藥，燉啊、熬啊，添貴也想煎自己的心肝，如果阿母能轉好的話，他更願意放棄十期的收成。

添貴日復一日跪在神壇前祈禱：「天公伯、天公伯，拜託祢保庇咱一家夥

啊！」。上次這麼做的時候是明仔出生時，他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不這麼做，不過他知道現在他必須繼續這麼做。都是儀式，我們才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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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點字課、生活科技、英文的時候，明仔喜歡拉著林恬的手坐在欒樹的落葉堆下，欒樹摸起來涼涼的、林恬摸起來暖暖的。明仔喜歡林恬，因為她懂得

好多好多，她的爸爸媽媽會說好多故事給她聽；不像現在明仔每天晚上一個人

睡，寂寞啊！二樓的起居室就剩他一個人，他想念阿嬤在的日子。明仔也喜歡問林恬跟植物人有關的事，畢竟從前林恬能和她的植物人阿嬤溝通，明仔卻做不

到，他很羨慕。

「植物人會說話，就像植物也會說話，可是大多數人聽不到。我想是因為人們都只注重表面的東西。從前，阿嬤說她想念阿公，要我代替她去跟那個女人道歉，當年下手很重，揍啊、踹啊。可是阿嬤是感謝她替她照顧阿公的。」林恬把玩著落葉，濕濕的；她也享受明仔聽她說話的模樣，雖然她看不見，可是明仔聽到驚訝處會微微捏她的手，林恬喜歡。

「等樹葉都掉光、西瓜田不忙了，我帶妳來家裡玩。我的阿嬤一定會喜歡妳，能幫我請阿嬤再唱一次歌嗎？」明仔琢磨了很久終於脫口了，有點緊張，這是他第一次邀約女孩子來他家裡。

林恬應許了，呵著明仔癢兒，兩小無猜好快樂的模樣。他們都看不見彼此，但是如果時間能停，歲月就在這裡被壓扁也沒什麼不好。明仔知道；林恬也知道；明仔知道林恬知道，因為她的小手又溫暖了些；林恬也知道明仔知道，因為他又捏了捏。西北風吹進再明國中的教室、迴廊、草地，樹跳起舞，葉子又落下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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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仔爸，打擾了！」戴著厚重眼鏡的林恬爸推開破舊的木門，打了聲招呼。林恬一家都來了，林恬爸一身POLO衫、西裝褲；林恬媽著了灰色長袍；林恬穿了可愛的小洋裝。相比之下明仔一家就穿得寒酸多了，是素色汗衫、牛仔褲。

「進來坐啦！來來來，吃西瓜！」明仔爸豪爽的答應。今天家裡看起來格外舒適，他早在得知林恬一家要來拜訪的時候就拿立可白補牆上的縫隙、水電瓦斯帳單也都繳清了。明仔媽端出了西瓜，這是他們為招待客人朋友留的，否則最後一期的西瓜都被盤商收走了，一台斤五塊，很難看的價錢。

兩家的大人就在客廳聊了起來。林恬爸媽知道現在明仔一家的處境，他們能感同身受，去年秋天才送走一個老人，所以盡量以過來人的身分講些體貼、鼓勵的表面話；明仔爸媽也甚是感激，兒子交往到這麼好的朋友，林恬看起來這麼懂事，過個兩三年娶進門多好！可惜明仔是瞎子，怎麼好意思呢？明仔爸媽的心裡七零八落的。

「客套就留給大人吧！」明仔心想，他牽起林恬的手走進阿嬤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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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阿嬤的呼吸器發出惱人的聲響。明仔拉住林恬摸到阿嬤床邊，他先提起阿嬤的手用自己的臉蛋磨磨，再磨磨林恬的臉蛋。

「阿嬤，這我的朋友，林恬。有古錐沒？」一如往常的，阿嬤沒有答應。可是林恬卻開始跟阿嬤自顧自地聊起了天，她聽到了！真的嗎？明仔吃驚啊！

「你這樣講話沒有用啦！要用心、用心的說！」林恬拂過明仔阿嬤的臉蛋，對著明仔指導。可是明仔什麼聲音都沒聽到，只有「嘟──」的呼吸機器。也許、他註定不得要領吧！儘管他在心底吶喊，他還是看不見阿嬤、聽不見阿嬤，明仔痛苦極了，他好想再跟她說一次話呀！風停了，窗外的枯樹緩緩地停止跳舞。

「這樣我明白了，我的阿嬤也這樣跟我說過！」林恬對著明仔阿嬤答覆。聲音裡有一些驚訝、卻也平淡。明仔著急啊！因為他聽不見，只有林恬聽得見。

「明仔，阿嬤要你再磨磨她。」明仔不明白，但還是照做了。好溫暖、好舒服啊！或許這樣也好，他還是幸福的。只是他真想再聽一次阿嬤的歌聲。

「啪。」明仔知道這是插頭被拔掉的聲音，可是明仔不知道哪裡有插頭。先是「嘟─」的聲音不見了，然後一瞬間世界安靜了下來；客廳的大人安靜了、西北風安靜了、蟲子鳥兒都安靜了。林恬牽起明仔的手，輕輕柔柔的；明仔的臉貼在阿嬤的手上，暖洋洋的。然後，熟悉的聲音響起了，明仔夢寐以求、朝思暮想的歌聲。

「我欲甲你攬牢牢/因為驚你半冥爬起來哭/甲你攬塊心肝頭/乎你對人生

袂擱茫渺渺」明仔阿嬤唱起了歌，是江蕙的歌。明仔阿嬤的歌聲輕輕的、柔柔的，傳的好遠好遠，多麼好聽啊！大家都聽到了！

醫生正進行今天第三場手術，他聽到了明仔阿嬤的歌聲，手術刀停在半空。突然他想起了什麼，欲言又止，就從此失語了。

顏老師看向教室外的向日葵，瓢蟲懶散的攀著，她眉頭舒展，嘴角上揚變

成月亮。「替它們澆點水好了，要快快長大啊！」她心想。

    林恬爸媽平生第二次聽見這麼美妙的歌聲，先是相望，接著久久不能自己、

陷在沙發裡哭泣。

    美芳也聽到了。她決定明天把家裡的門板換新，一樣該是紅色的，她婆婆

從前總是掛心這事兒：要有好的門面，才有興旺的家族啊！

   「喀」，添貴也聽到了，=他從口袋深處掏出皺扁的香菸，緩緩的抽著。

明仔、林恬跟明仔阿嬤抱在一起，一幅美麗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