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岳紜數了數衣櫃裡的裙子,一二三四五六,沒有七,老是沒有七。張岳靜討厭鬼。她一邊咒罵一邊走到隔壁房間,打開衣櫃門,再拉開一個抽屜,撥開裡面一件件四角褲,把壓在最底層的印花百褶裙抽了出來,四角褲堆成的山丘往一邊傾斜後崩塌成扭曲的形狀,而她只是瞟了它們一眼,關上了滿抽屜沓雜的色彩眼不見為淨。她再將身子往衣櫃深處探去,以彆扭的姿勢伸手解開男校卡其色制服上衣的扣子,扯下制服底下包裹的那件雪紡紗上衣掛在自己的手臂上。
張岳靜這個討厭鬼。她又一次腹誹。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懂不懂啊?
她把衣服掛回自己的衣櫃裡,套上裙子後褪下裡面寬鬆的睡褲,在胯部縫線的交接處找到一塊突兀的紅汙。
恥骨上方理應離去的灼熱感頃刻間鼓譟起來,張岳紜皺起眉頭,她的月經總是走得拖泥帶水,偶爾還會戀戀不捨地回過頭在布料上咬出一口血,毀了她無數件衣物。
至少這回床單幸免於難,她安慰自己,把褲子扔進洗衣籃裡再以防萬一墊了一片衛生棉。她暫且沒有時間去洗刷那抹紅,屆時它可能成為一朵頑固的紅花,但她不介意,那不過是身外之物罷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她,比如說——或準確來說——張岳靜。靜女其姝,俟她於城隅。她彎下腰來穿好涼鞋,感覺到又有零星的血滴落,但這次它們只會乖順地被一層棉花吸收,像從未造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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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她的身體終於成為一台不穩定的幫浦,伴隨子宮神經質的收縮間歇性地流出黏稠的血,有時洶湧如滔天洪水,有時又如憐憫施捨的一口水。想想一年前自己竟對這樣荒謬的流逝感到期待就令她發笑,但事實是她只能躺在床上,撫著緊繃發脹的下腹部忍住不讓自己因陌生的疼痛而流淚,或者走到廁所,笨拙地褪下悶熱的生理褲,她的私處會得到短暫流動的空氣,再被另一片衛生棉覆蓋,不斷循環。
媽媽告訴過她這就是成長的開始,會帶有各種疼痛。她私下補充:而且很無聊。
枯燥的循環最終被推開的房門截斷,來人並沒有先敲門,但她意外的不覺得被冒犯,這可能是她對手足之情衍生的寬容,也可能僅是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在意。張岳慶不發一語爬上床,躺在她身邊,日光燈嵌在那一側正上方,她猜想張岳慶會不會發現自己像躺在手術台上,被一道道光解剖,但更可能只有自己覺得相仿又有趣。
寧靜持續橫亙在他們之間,十幾年來她早已習慣哥哥毫無痕跡可循的突發行動,不必過多在意,她一度樂觀的以為這次也是,直到因變聲而沙啞的聲音毀了她的奢望。
「我聽到了。」
「什麼?」
「妳剛剛在廁所,還有撕東西的聲音。」
噢。她的情緒被輕易替換,羞赧至極。她被灌輸了這件事該是個秘密的觀念,所以才擁有無數隱晦的代稱,現在被解剖的對象變成了她。張岳慶討厭鬼。怎麼可以隨隨便便拆穿別人的秘密?
「所以呢?」她努力維持冷靜,翻過身面對張岳慶的同時夾緊了大腿,希冀血不會汩汩地從腿側流下。
「那就是月經?」
「呃,對。」
「妳能不能告訴我那是什麼感覺?」
「問這個幹嘛?」
「我想知道。」
「知道有什麼用,你又不會懂。」
「為什麼?」
張岳紜沉默了半晌,把滾過咽喉的措辭一一咀嚼,她挫敗地發現自己無法說謊:「因為你不是女生。」
「我是。妳可以告訴我。」
「閉嘴,你才不是,而且,張岳慶,不要隨便問別人這種問題。」
「但我覺得是啊,不然張岳紜妳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變成女生?」
她被問得語塞——這算什麼?一個高級的笑話?——但張岳慶的語氣裡有十二萬分的真摯,他甚至轉過視線,用仿若儀器掃描的眼神緊盯著她,像要扒開她的皮膚研究肌肉與血管的走向、神經與臟器間的聯繫,再將自己也拆解開來後拉扯成一樣的形狀脈絡。她第一次覺得害怕。
「我、我不知道。」
「那妳又怎麼知道我不是女生?」
「因為大家都這麼講?」
她的一綹髮被勾起,張岳慶緩慢地篩著那束髮絲,張岳紜不禁臆測他眼底銘刻情緒的能被稱之為羨慕,因他總是如此誠實,讓她無從逃避。
「總是這樣,每個人都只看表面就下結論。」
她覺得無所適從,像那天下午,在對方的衣櫃深處找到因過氣而打算丟棄的裙子。那縷髮絲從指縫散開後滑落,悄聲無息,他的目光筆直。
「所以啊,我必須要偷偷告訴妳,我只是看起來像男生而已。」
下體被忽視已久的躁動感重新席捲而上,她不確定那該歸咎於緊張,抑或是血液即將再度潰堤的先兆,令人發顫,從而使她比自己想得更衝動的蠕動嘴唇:「但是你覺得,你跟我一樣是女生。」
若說男生女生的差異取決於表徵。張岳紜回望著他,視線滑過咽喉處開始有所張顯的喉結、幾番動作下壓亂的短髮、節骨分明的指節。而後她試著將胸前柔軟的起伏加諸到對方身上、磨平頰邊嗑人的稜角、用她在對方房間找到的蝴蝶結髮圈裝飾想像中的長髮,哪不與那群和她同班的好女生一樣。
但這個女生不會成長。她想。因為任何成長都該註定伴隨著疼痛,她住著的張岳慶的皮囊裡卻沒有每二十八天便造成疼痛的器官,那她大概永遠也不能成長,永遠。
張岳紜想起她蹲在學校圖書室佈滿灰塵的角落翻看的科學叢書,那讓她知道經血其實是她的血肉剝落的產物,她的身體準備好了舒適的場所卻沒有期盼已久的新生命入住,那是生命消逝於降生前的血淚,又以二十八天為一個循環不斷不斷不斷重複,像一個首尾銜接的夢,在生死之間來回轉動。
好吧,秘密換秘密。張岳紜告訴自己。伸出因處於經期而冰冷的手撫上他的腹部,落在她自身感到疼痛的地方。
「那我也偷偷跟你說,月經來的時候這裡會很痛。」
溫熱的手掌旋即蓋住她的手背,不消多時便會共享一份熱度,擁有共用一副軀殼的錯覺。「哪種痛?」
「悶悶脹脹的,有點像是氣球快破掉的感覺。」
「聽起來真的很痛。」
「可以的話我真想把它拆下來送給你。」
可那終究只是一個假設句,不論她們有多盼望日光燈能將她們一併剖開後交換臟器,它也只能溫和地傾下光的長河,或保守這個空間裡的無數個秘密。張岳慶輕壓手掌,試圖模擬出虛假的脹痛。
「欸張岳紜,妳真的不覺得……奇怪,或很難接受嗎?」
「什麼東西?」
明知故問。張岳紜從對方的眼裡讀出這四個字,但那也可能只是她對自身回答心虛的催眠,她總是無法成功欺騙自己,各種方面。
「妳的哥哥突然變成姊姊了欸,妳不覺得……」
企圖築起的言語的塔在半路崩塌,張岳紜沒去臆測罪魁禍首是否為一聲哽咽,只是抽出被他壓住的、有些發燙的手,往對方的方向挪了過去。她撩起張岳慶的前髮,手指不安分地爬過他的頭皮,讓那些觸感如草地般的黑髮穿過指尖,掃過掌心,固定成風吹過似的模樣。
「你……藏東西的技巧,很差勁。」在另一個下午,亮起的螢幕告訴她何謂跨、性、別,於是張岳紜在每個夜晚墜入夢鄉前渴求賜予對方一個邁步,但淌著濕意的股間讓她只能夠掀動唇片,以所能想到最溫柔的方式,提起他。
「後來,我發現這就能解釋為什麼我找不到被我亂丟的髮圈了。張岳慶,從實招來,那些是不是都在你房間裡?」
張岳慶像要竭力阻止眼淚潰堤般瞇起眼睛,滑稽地勾起嘴角,點頭。她看著對方的眼睛,終於得以望進他的靈魂深處,探尋深處沉默卻總是不經意透露存在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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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曆說,今日宜入殮、安葬。
剛開始張岳紜對這荒誕的想法感到惶恐不安,或許這就是犯罪了,她私自覺得。他們要為了一個人殺死另一個無辜的人,即使理由是一份至高無上的自由。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而她是無庸置疑是共犯,用這數年光陰直接或間接導致張岳慶必須死去,讓那數年來僅從靈魂之窗窺伺世界的女孩將他取而代之。
張岳慶管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先破後立。張岳紜則說那是西方的不死鳥,集香木自焚,復自死灰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
他只是一臉玩味地摺著裙襬,說:「所以,『我』會變漂亮囉?」
應該吧。張岳紜聳聳肩,隨之想起衣櫃深處未開封的化妝品、一袋XL的衣服。張岳慶身上是被畫了一道粗長的紅痕而汰換下的女中制服,那天晚上張岳紜扯著下擺告訴媽媽這是美術課時同學的傑作——「不,不是霸凌,同學答應會賠一件。」——這迫使她只能省下餐費,才能讓張岳慶順利地在她的房間裡轉學,女中兩字繡在心口處。
他們無可避免要為隨之而來的新生做準備。張岳紜轉著筆,先寫下「張」,問:「你喜歡什麼字,或發音?」
「ㄩㄣˊ。」
「幹嘛?」
「不是在叫妳啦,我喜歡這個音,所以我一直很羨慕妳……她就單名叫張ㄩㄣˊ怎麼樣?ㄩ——ㄣ——ㄩㄣˊ——」
誇張拉長的每個音節打著旋擴散開來,捲成漩渦,在將她們一併納入前被慌忙的從中截斷:「不,這個不行,張岳慶。」她神經兮兮地看向關緊的房門,即使她清楚知道這個空間乃至這棟房子裡只有他們兩人。「你忘了嗎,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知道你要死了,別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們必須讓他們覺得你還活著。」
「講重點。」
「好吧。也就是說,我覺得我們必須取一個聽起來跟『張岳慶』很像的名字。這樣大人只會認為我發音不清楚,而不會發現你死掉了,還有,還有……」
心聲總是會讓人感到無以名狀的羞怯,即使被徒勞的包裝過,仍炙熱地嚙咬聲帶,但她必須要說,即使是以近乎耳語的聲音:「我不想忘記你。」
空氣凝滯一瞬,張岳紜甚至不確定其中有無一聲應答,那些情感破土而出後捆得她心臟缺氧,她完全被自己的情緒打敗,渾身發燙。張岳紜妳這白癡。她暗罵。痛恨自己的眼光狹隘與不成全。而張岳慶僅是大張手臂平躺在她的床上,床單扯出波浪的幅度,像要將他沉入深深的海底。張岳慶支起身子,波浪順著臀部的形狀更深地顛簸起來,目光灼灼晃動如一把聖火。
「不如叫張岳靜怎麼樣?安靜的靜。」
張岳靜。她默念,張岳慶張岳靜張岳慶張岳靜,似是而非的好名字。安靜的靜。靜女其姝的靜。張岳靜的靜。
好。她說。她竟然說了好。
他們對好時,像當年奶奶要停止偽呼吸時護理師做的一樣,張岳紜握住他的手,感受脈搏在指腹下鮮明跳動的節奏,在時間跳至下一個分秒時不約而同屏住了呼吸,仿若一次死亡,因人們只能夠捉住短短一瞬來記錄靈魂逝去的霎那,以此向張岳慶道了永別,自死灰中迎接新的降生,她終於擁有了名字。
在布的浪頭上,張岳靜對她微笑。
※
幾陣風掀起裙角在大腿處泛起癢意,因為安全褲的關係,她不在意裙擺被掀至何種高度,或僅是撩起一波波曖昧的浪潮。行走的過程中張岳紜頻頻看向手錶,以及路口閃動的小綠人,五四三二一。她站在號誌變換後需耗時四十五秒的斑馬線一端,見身邊張岳靜一身長裙款款而動。
日光毫無保留傾倒於她們之間,奢侈地匯成一條長河,流過整座城市。她想起彼時張岳靜第一次以她夢縈的姿態涉過這條河,她害怕自己的緊張會招致溺水,因而握緊了張岳紜的手。妳很漂亮。張岳紜必須不斷不斷不斷重複。那句話之於對方似乎是一種憑仗,讓她得以與現實接軌而不至於暈眩過去。她們一次次穿過河流,直到她終能放鬆身體乃至放開她的手,令腰間至腳踝處印著碎花的水流開始誠實地沉浮。
步履前方白色的浪花一波又一波拍上她的虹膜,隨之,她以為自己聽見了浪濤的聲音,又驚覺那只是推開玻璃門時旋軸沙沙的吟喃。她們在櫃檯掛好號(「今天過後就算無論是看起來或聽起來妳都是張小姐了。」櫃台小姐把健保卡還給張岳靜的時候笑道。),靠上候診室堅硬的塑膠椅。
附近幾道在裙襬與咽喉逡巡的視線使她下意識欲觸未觸地隔著空氣仿若撫摸般遮擋自己的喉結,那是張岳慶的肉身留下的累贅之一,迫使她無法如願抬起腳邁開步伐的枷鎖。張岳紜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理那些人,他們忌妒妳。」對方選定的亞麻色卷髮細微地擺動,若有似無地給了一個頷首。
但她不能向張岳靜解釋,偶爾會在對方說話時轉頭迴避視線的原因。那是她的一己之私,空氣中震盪的聲音賜予一種錯覺,彷彿張岳慶仍在,她可以不必在外人前小心翼翼控制呼喚對方的聲調,或掩蓋衣櫃裡尺碼不符的衣服,或一次次虔誠祈求一個邁步,並為此感到疲累。
可張岳靜對她展示各種姿態的模樣欣喜而娉婷:長髮會於轉瞬間蓄起,蓋過眉骨,感謝張岳慶,圓臉不必提唇、磨頷骨。她纖細頸項上突兀的陰影卻與張岳靜無以聊表的沮喪相依,而張岳紜知道,張岳慶正是藉此才得以於她心底復活,不禁為自己的自私悲從中來。她看見張岳靜以圍巾成功掩蓋那片陰影時唇角完美的弧度,明瞭自己必須為此再度殺死她心底的張岳慶,這次將是永永遠遠。
當診間敞開的門喊出張岳靜的軀殼的名字時,下腹處竟又無可理喻給予了張岳紜所定義的成長必要的痛楚與血淚,她屏住呼吸,為了紀念即將到來的死亡,無論是為她的子宮或為對方,昨日種種仿佛昨日死,今日種種仿佛今日生,她看見烈火自診間深處的窗一路蔓延到眼前,她們逛遍了數十家鞋店才找到的那雙平底鞋緩緩踏入其中,義無反顧,坦然擁抱一次死亡。
然而,她告訴自己,待張岳慶的軀殼燃燒殆盡,她必然會帶著頸項間的痛楚浴火重生,踏出火舌,站在張岳紜眼前,以復生後的姿態,以終於完整的張岳靜的軀體,詮釋一份無邊無際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