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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01 18:28:20瀏覽800|回應0|推薦1 | |
病態般的亮光糾纏住黯淡無比的影, 在我蒼白顫抖的掌紋上頭反覆輪迴著。車體行駛在隧道之中,照明燈綿延著寂靜喧囂的車道,暈厥了的光團一盞又一盞躍進了我的身後。總覺時間過了好久,但也無從得知到底過了多久了?雙眼網膜上所映放著的風景進入隧道之後就好像沒有改變過。嘈雜的渦輪機掛在隧道的頂端,嗡嗡運轉時放出持續的低音,隔著透明玻璃連上腦袋裡的昏沈後,使得周遭的一切全都模糊茫然了起來。晦暗不明中,只覺得體內的血液徒然冰冷的流動著。駕駛頻頻轉頭看我,像是在提防著什麼 。 「 看您這樣子,是要回鄉探親?」 駕駛在前座試探了一句。他鼻息中冒出白煙,煙霧立刻從窗縫中溜走,像是被攫去了魂魄。 「算是吧。」我小聲附和著,長途的車程使我頭痛欲裂,而他的語氣中有令我討厭的東西。 「像您這樣的人已經不多見了。」他咧開肥厚的嘴唇笑了,那笑聲輕彈可破,不比衛生紙盒上的當舖廣告來的真誠。他接著又講了些粗糙的場面話,襯衣的袖口露出黝黑的臂彎,粗短的手指間火星閃爍著 。 我突然想抓住他手指間的閃爍,正當我伸出手時,座椅套上的藍色圖騰蠢蠢欲動的全部都活了過來。壓抑著的藍擁有了生命後, 隨即互相擠壓,彼此吞噬掉彼此。藍色之中伸長出花枝,朵朵妖艷的黃花由花苞綻放開來,娟秀的花瓣卻瞬間片片凋落,迴旋著沒入靛色的漩渦之中,我只能眼睜睜的望著牠陷落。隔岸觀火。漩渦在我瞳孔上轉動成一種全新的顏色,那中心卻出現一張年輕女人的臉孔。刺眼的聚光燈下,她奮力的跳著舞,以一種快要散開來的樣子,她的紅唇彎成血色的新月,她的姿態美艷動人,台下的掌聲伴隨着她的舞步日升日落,她在笑,但我不確定她是否快樂, 要是她能跳得不那麼用力就好了,要是他們能將手從她身上…… 駕駛乾咳了兩聲,抽出張衛生紙唾了口痰。他一口吸盡了快要到底的煙後,讓牠落入杯中,泡在淡黃色的水裡。塑膠杯底部積滿了煙頭 ,上方的後照鏡垂掛了條不知從哪求來的靈符,靈符來回擺動,煙頭靜待還魂。 我側身埋入鬆軟的皮革背墊裡,或許這樣能讓我的暈眩感減輕一些,柏油路面上的黃色分隔線小聲地向我催眠着,我微微瞇著眼睛,回想起那個隧道外有光的日子,他的話語被漸強的光所拖住,還來不及傳入我耳蝸內的迷宮就被自身的重量拖垮落到了腳踏墊上…… 汽車駛出隧道後,沿著濱河公路前行。車頭前的大燈劃不破夜色。夜晚席捲過萬物像是踏過一整片淤塞住的灘頭。城鎮的中心只離公路數個街口而已 ,住宅區隱隱透來熱鬧的市集聲與旋律熟悉的鄉村音樂,路旁的步道行走著牽著狗的與晚餐後出來散步的人 。而漆黑的河水在左邊的堤防之外靜靜的流淌著,河的對岸消融了輪廓的山群之中,寧靜的只見寥寥數點住家的燈火仍未熄滅。 我在河岸邊的渡船口下了車, 新鮮的空氣使人感覺又重新活了過來。駕駛在我下車不久前,臨時向我提議說天色已暗了,不如找間便宜的旅館先休息,隔日清晨再渡河。大概是被我婉拒後所產生的困窘吧,他接過車錢之後,立刻踩足了油門揚長而去。 石塊嵌合而成的石階從人行步道一路修築至水面以下,石階的表面佈滿了光滑的凹洞,石縫間則長出旺盛的青草來。 河堤的斜坡延伸出去,水面上漂浮着大型浮筒加上厚木板,再鋪上止滑塑膠墊所做成「人工陸地」。我步下石階,向著立在河堤上的告示牌走去,以便看清寫在上面的渡船時刻表。 鐵皮搭建而成的小屋子裡,走出來一個穿著背心的中年男人。他注意著我一會兒後,漠然的神情霎的變得柔和了起來 。 「 終於回來了。」他說。 他試著想要對我微笑,唇瓣間吱唔著似乎有好多話想要對我說,卻望了望對岸後,硬是將湧上喉頭的話給咽了回去。 「你父親的事我很難過。」他說。 「但不管他做了什麼他都還是你的父親。」 我不置可否。他的神色略顯緊張著,像是提起着不該提起的事情。 「今天的船都走完了嗎?」我說。 「是的,那是最後一班了。」他指著河中心冒出柴油引擎黑煙的地方,船上的燈光聚集成一團慢慢的變成一個小點。 「我可以去叫人划船送你過去。」 我望向河邊停泊著的數艘小型觀光船,外型裝飾成天鵝的樣子。船頭用繩索綁在岸邊的金屬柱上,捆住的船身與岸邊用來減緩撞擊的救生圈碰撞著,縫隙間湧出水來。 他見我注意到那停泊著的觀光船,苦笑了一陣說:「勉強可以混口飯吃。」我也只好跟著苦笑。 「這些年這裡都發展起來了,比以前好的太多……」 他說完隨即轉身回到小屋子裡, 留我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像是荒漠的河堤。 綠河流動着,恰似母親溫軟子宮內部將胎兒包裹住的甜蜜羊水。月暈照亮了狹窄的船艙,海水剛退潮的樣子,繁星化為永恆的燈塔。男童站在船尾擺盪着雙槳,船艙內的積水回應着他的動作在船底流竄,木槳上的麻繩發出「咯吱咯吱」規律的摩擦聲。我伸手進入冰冷河水之中,感受着水流纖細的變化。木船前行時,劃開水面的波紋散佈過來,蕩漾著河面上的浮游藻類,水光如魚鱗般潤澤。船槳拍擊河面濺起了陣陣水花,水花彈跳著躍響成了一片蛙鳴。 「您是從遂道外的大城回來的嗎?」他在船尾問我。 「恩。」我說。 「能告訴我那邊有比這裡有更好嗎?」他的語氣雀躍著。 「不,都在這裡了,這裡已經是最好的了。」我說。 我無法得知他是否會因為我的話而失望了,但他讓我想起了那個午後,那個我和女孩都還未離開這裡的日子。
深綠色河水割裂大地,將村落屏障環繞於右岸愈發活絡城市雛形的另外一側, 能夠連結村落與外界的只有寬廣河面上為數不多的農家木筏而已。村中的居民們倚靠著斜傾的地形,經過數代細心開闢的梯田層層迭起,順著山勢拾級而上,田地裡戴上斗笠的村民們像是不知疲倦的辛勤勞動着,與土地相依為命。他們的汗水代替了雨滴進深褐色的土壤之中,但今年的狀況一如河階上枝葉稀疏的果樹林園,結果似乎遠遠不如預期 。 「你還好嗎?」女孩子說。她將背上的籮筐取下來,擱在木頭長椅上。在我旁邊坐下來後,大口用力的呼吸着,像是跋涉了好久的樣子,她的籮筐裡採集了被摘取的綠色。 「嗯?」 「我是說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什麼了?」 「行李,我不知道,你總要帶上些什麼。」她脫下了外套折疊好放在腿上。額角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向濕潤白皙的頸,匯聚在胸前未被帽簷遮掩住的鎖骨間的緋紅色。 腳踩著的泥地上,斑駁樹影的外圍起先搖晃着,過了一會兒,肌膚上的汗毛才感覺到不帶一絲感情的碰觸,直到遠處的山林集體發出「沙沙沙」的聲響後,才知道風已經遠去了。 她胸口的急促逐漸緩和,氣息平穩下來,像是暫時擺脫了獵人利箭的鹿,樹蔭間的光粒燥熱著小小的滲透,麻雀在看不見的地方不住的啁啾。我們的嘴唇乾裂著。 「我在想你離開了這裡到達河的那邊以後,還會遇上什麼? 」她望著對岸長長的河堤,黃色的大型吊車吊起閃耀着刺眼光茫的鋼梁,灰色的水泥建築物空洞而巨大,流通著的大型砂石貨車馱起了糝在水面上的金光,進入了幽深的隧道之中。 「或許你回來後可以告訴我。」她說完後微微一笑,那笑容輕柔如綢。 「如果那邊什麼都沒有呢?」我說。 女孩沈默着,隔了好久都沒有回話, 她眼神中有我無法形容的東西。 「我真的很希望那邊可以有的。」她說。 河畔上包著頭巾的婦女挑起滿載的水桶,步履維艱的爬上蜿蜒的山路,木桶內的水止不住的溢出來,使得通往農地小徑上的泥土顏色深淺不一。 。 「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這裡的。」她說。 「答應我,別去拜託我父親,這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裡不會再更好了。」 女孩子這樣說。 堤防上有人喚著我,那人手電筒的光柱停佇河畔高及人腰的蘆葦白花上。 男童拉住繩子上岸,繫在木樁上頭,木船停止搖晃後,我才站起來踏上渡口的木板。喚着我的人影向我走近,電線桿上黯淡的微光描繪出女人的臉。女人停頓了好久,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像是穿透了我,看見了我的身後。 河畔的芒草叢裡鑽出一條老黃狗,腹部的毛染上了塵,蹲坐在女人的一旁,牠並不顯得不知所措。 女人在前面引路,黃狗亦步亦趨的跟在她的身後 。 她手裡白光如蛇信,舔食着黑暗中漂浮著的微小粒子。墨色的石板嵌在泥土裡,腳下能看清的路始終是快要被噬入黑暗的前一刻。小徑沿途經過的住家已熄了燈,貓頭鷹在看不見的山林暗處「呵呵」地叫着。 石板小徑的岔路通向庭院較為平坦的水泥斜坡。舊式的農家土房與三層樓高的水泥透天厝相連,唧唧蟲聲貼腹在外牆粗糙的方塊壁磚上。透天厝一樓的雙扇大門向外敞着,兩側的花圈斜立倚靠著外牆。客廳空出了原本擺放傢俱的位置,潔淨無塵的白色瓷磚上倒映著搖曳的橘紅色燭火,使得我們的影子變得駭人而巨大。父親在棺材中躺著,未闔上的棺蓋露出他瘦弱的上半身, 靈柩上遺照中的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棺木中的自己。 「再過幾天就下葬,就等著你回來呢。」她說。 女人領着我穿過了廚房,到了西側的舊屋,火爐中的餘火星星的亮著,接近灰燼的顏色。我在房中找到椅子坐下,女人至屋檐下拿了幾根乾柴進來,添進火爐裡,將炊壺提到廚房加滿水,再放回在爐上燒着。她從進屋之後就沒有停止過手邊的動作了,像是好久都沒有這麼忙碌過。房間裡堆滿了太多關於她的聲音,移動椅子的,關門的,舀水聲, 她又從廚房端出兩三顆的饅頭進來,盤裡冷掉的饅頭四周凝結著晶瑩的水珠。 等到她忙完坐定時已過了很久的一段時間了,據說這些年都是她在照顧父親。她又顯得拘束了,只好說著水要等一下才會開。炊壺裡發出金屬敲擊骨頭的聲音。 「他很早就給自己打了口棺材,地也是自己弄好的,後山,你母親旁邊。」 她說。 「自從出了車禍之後腿就不好,那天晚上村子裡突然斷電,他又喝了酒,一路滾到水田裡了。隔天才找著,從醫院回來時像是丟了半條命,躺著直說或許你不會回來了。」 燒水壺底部結了層黑黑的垢,用什麼方法都不能完美地除掉。爐中的柴燒得更烈了,燒水壺冒出熱氣,壺蓋晃動了起來,水從縫隙中溢出,沿著壺身劃出的軌跡冒著氣泡,來不及流向地上就被蒸發,只留下淡淡的水乾涸了的影子。 「你怨我?」她說。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你想知道什麼?」她講完又發覺自己不該問的,水氣在我們之間蒸騰著,使得她的影子看起來又更淡了些,她握緊了手腕上的佛珠。 「是他把我贖回來的。」 她說。 「是他把你賣出去的。」我說。 龜裂爬滿了整面土牆,壁面的土塊剝落著,暴露出了醜陋的石頭內裡。土屋牆裡鑲著一扇窗戶,窗戶的凹槽裡積滿了厚厚的一層穢物,很久都沒有人打開過了。 女人說:「都過去了…」 「都已過去了……」我說。 她回到了客廳,跪坐在地上念佛。 對岸來時的濱河公路上空無一物,河道中的迷霧細緻的翻卷著自在的懸浮,蔓延至冷寂的堤岸,明晃的街燈串成的長條風箏在飄渺裡飛舞著 。太陽已昇至山的棱線了,曙光即將穿透瞳孔,我們會如暈一般擴散開來,被劃破著,融入靜靜流淌著的綠河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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