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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優勝】頭毛店文本◎陳威羽(正義高中)
2016/03/01 19:03:28瀏覽1168|回應0|推薦3

  回到枋寮,阿嬤就帶我上頭毛店。每次都說是我頭髮太長。她動作俐落,見我踩上玄關大理石地板,便立刻將話筒舉至耳際,噠噠噠噠噠,狠敲號碼鍵像在打地鼠。阿嬤總會趁著空檔,敘說一則往事;真真假假,時常重複,但我不曾插嘴。它們就如同水果糖,種類繁多,即使所有口味吃過一輪,也會嚐出不同光景。
  她說起那個年代,港鎮只有一間頭毛店,鄉村人家沒什麼錢,能進去的都是外地來的名門貴族。一般農戶忙種田,連一口氣都喘不起,怎麼敢有這麼奢華的想法?別看阿嬤皮膚粗粗糙糙,那時可是個嬌柔女子。一次,阿嬤的母親站在店門口,隔著彩色玻璃,看老闆幫客人撲香水,抹胭脂。醉酒父親看到,大罵「死破麻」,邊拖邊踹帶回家,反抽一根竹掃把,毒打如雨下。六個弟妹簇擁向前,圍住母親。身作大姐的阿嬤,試圖奪下棍子,卻被甩向牆壁。「親像在演電視咧。」阿嬤補上一句。
  阿嬤走出屋外,沒有理會鞋櫃上的安全帽,套好鞋子。她催促我跳上機車,自己卻掀開手機,點燃歐巴桑八卦魂。她們結束對話約是五分鐘前,我們已快抵達頭毛店。阿嬤的油門催得緊,滾滾熱血,連改車屁孩都要退讓三分。途經枋寮車站,阿嬤問我餓不餓,要不要買塊雞排?我笑說不用,她大笑三聲,龍頭一擺,撞進理髮院停車格。這才想起,前陣子臉書有朋友發文,他們已經遷店到火車站旁了。
  這家理髮院由大姨一手經營。家中長輩說她「憨慢讀冊」,整天掛著兩條鼻涕,國中還沒畢業,便被送入親戚開設的家庭理髮實習。十八歲到臺北拜師,十九歲出去比賽,拿遍大小獎項,被稱譽為「天才少女」,不久便自立門戶。打拚幾年,已成為枋寮地區最負名氣的時尚沙龍,分店南至恆春。她還同地方高職合作,成立建教班。每次開課,學生都擠滿教室,大姨還得縮折身子,才能站上講臺。
  機車腳架才放下,來不及整理遭狂風炸裂的瀏海,大姨就快步奪門,一路招呼,直到我們兩瓣屁股貼上座椅。一名女員工(我忘了她的名字)湊到阿嬤臉旁,問:「隊媽媽,我幫妳洗頭好嘸?」

  「歹勢啦,我今仔日甲Jumy講好,欲乎伊洗啊。」阿嬤操著熟練的口吻,推掉這筆交易。在這裡,不論剪髮或是洗頭,都算人頭薪水;因此成為設計師前,學徒競爭激烈可比大學聯考。有印象以來,阿嬤在這邊的人面都吃得很開,菜鳥還學前輩尊稱「隊媽媽」,人氣不輸黃小琥。
  現在正迎旅遊旺季,我熟悉的臉孔,全被調往恆春分店支援。大姨陪阿嬤抬槓,做我「御用」設計師的潔叔,還有客人。我坐成一支8000萬畫素的鏡頭,掃視新店面裝潢。在我面前,有一塊大鏡子,右上角的貼紙寫著「19」,看來是從舊店運來。桌子用五片玻璃拼成長方盒,裡頭鋪著白沙子,還夾雜幾片貝殼。牆面上下各有一排浮雕,但主要風格是隨燈光冷暖流轉。紅大理石嵌砌而成的地板,混著白色閃電紋。門邊有一座拱門型的白色架子,上面擺滿各型各色的洗、護髮用品。門面是大片落地玻璃,一二樓交界橫有一塊招牌,字身突出而黑白相接(由內外看,辨認不出形體)。店內打扮時髦的少男少女,似乎開始注意到有個「奇怪」的人。恐怕在他們心目中,這個少年是比他們更地道的鄉巴佬,卻又如此格格不入。我已有決心,要像警匪片裡,吃著紅豆麵包監視的刑警那樣等待。從短褲口袋摸出手機,點開「龍族拼圖」,start,6x5的虹彩圓珠呈現眼前,我提起其中一顆,開始滑動,企圖鑿出自己的容身之處。
  好了嗎?
  一個菜逼巴引我入後面洗髮臺。這裡多了一個支架,上面墊子,供腳放置休息。我努力伸好脖子,十指疊扣在腹肚上。
  「這座洗髮臺是從舊店移過來的嗎?」
  「是的。」
  「溫度還可以嗎?」
  在這工作日的最後一天,阿嬤吩咐小姨婆開伙熬煮,飯湯分裝兩大白鐵水桶,火速送達。店裡還沒有人反應,小姨婆便已經掀開包覆桶子口的透明塑膠膜。香氣頃刻爆開,鑽進所有角落。酣睡的大姨從沙發上彈起,直呼:「哪會這呢好啦,親家母仔!」阿嬤和小姨婆聯手,將打好的飯湯一一盛入每個人碗中,時尚髮廊瞬間轉型宴會餐館。男男女女,或吞或嚥,表情豐富好像在演「中華一番」。白鐵水桶見底,一名中年女客提議大合照。我們像沙丁魚,擠過玻璃門,在店門前規規矩矩站成三列。中年女身型圓滾,褐色捲髮,臉上粉底蓋不住粉刺;香水味厚重,一襲白色蕾絲裝,脖子上的肥肉夾著銀項鍊。她從LV包掏出iPhone5,要大家擺出「遊學團」動作。據說,中年女是美食記者,那天回去立即撰稿,刊登網路。幾個標題大字:「隱身港鎮的傳統美食──輕易攻下你味蕾的時尚阿嬤!」。後來,姑姑(小姨婆的女兒)將這篇報導列印成好幾份,發送鄰居,還把自己的那份裱框,掛在客廳牆上。
  我一年只回來寒暑假。去年我請去整個暑輔,待在枋寮。班導雙手贊成,她總鼓勵我們多陪伴家人,以免出了再也見不了面的意外。這話若傳至阿嬤耳裡,肯定大罵亂觸霉頭。可是她並未說錯。
  那次回去第一天,按慣例先被帶去頭毛店。阿嬤大展VIP氣質,呼出一名小妹幫她洗頭。潔叔將堆滿理髮工具的黑籃子推到我身後,問:「跟上次一樣?」我說對。他從籃子裡變出一塊大白布,完整覆蓋我身軀。一罐紫色瓶身噴水器,在頭髮鋪上幾片水霧。銀色剪刀就位,我們開始談論這半年間發生在彼此身上的事。我的故事實在太悶沉,只好搬弄最近讀過的小說,撐下場子。
  「你知道我最近拿到唱歌比賽的冠軍嗎?他們說要幫我出唱片耶。」 
  「這麼好。不像我,昨天去隔壁村,聽『球形祖母』講故事,居然還被灌酒。」
  「哦?你不是今天才回來?」
  每個理髮者的身世,這一間理髮廳存在的理由都是故事。就像所有映照著顧客的鏡子,無窮反射,有時甚至不確定,是否浮現了一個不是自己的人。不論故事真實與否,他們扮演的角色,必須不讓客人發現自己的無趣。
  潔叔拿起一塊方形鏡,將我後腦杓映射前面大鏡子上。「這樣可以嗎?」「跟上次一樣滿意。」他笑著將推車拉到另一個客人身後,說起另一個的故事。當晚我打給大姨,問她可否去店裡打工。她好像受到驚嚇,停頓三秒,話筒才吐出一些聲音。「為啥麼熊熊按呢講?」「你敢有問過恁阿嬤?」「一開始愛先學洗頭,你敢知影?」
  「嘸要緊,我本來就欲學洗頭。」
  沒關係,我只是想聽更多的故事。
  和大姨約好早上八點,我六點就爬起,深怕遲到。阿公阿嬤已到蓮霧園,準備「催花」的工程。桌上一袋榨菜蛋餅,是每次回枋寮必吃的早餐。阿嬤事先幫我買好,我拎出門,邊走邊吃。從家裡走到車站大約十五分鐘,據說這是雪崩的黃金救援時間,恰好能讓我吃完這份早餐。抵達,距開店還有一小時。我坐上門前矮階,翻開昨天在租書店看到的《男子高校生的日常》,準備預習今後在此演述的「故事」。我越翻越快,看完第一個章節只花了一分鐘。「媽的,只是一群幹蠢事的廢柴嘛!」闔上,暗自譴責自己,不該撇過標題就匆忙租借。我環顧四周,只有早餐店有稀落人潮,其他店鋪仍然大門深鎖。好啦,其實沒那麼糟糕,我安慰自己,翻回剛才那頁繼續看。
  一臺黑色杜卡迪壓車過轉角,停在我面前。我知道那是大姨。一身黑,全罩安全帽、皮革衣鞋、皮手套、牛仔褲,是她一貫的風格。她取下安全帽,攬在臂膀裡。表情看來,似乎很驚訝我如此早到。紅色鐵捲門搖控升起,我們入內。大姨打開最裡的那排燈,引我躺上洗髮臺,說先示範一次,要我把自己當成客人,記住頭皮的感受。她說她很懷念,一開始學也是這樣。只是年紀越長,手指漸漸不聽使喚。放水,頭髮抹上洗髮精,手指輕輕按過前額,滑過太陽穴再繞進耳背。大姨的故事起伏,其實不如指法規律有致。水龍頭關上,故事告一段落。大姨遞來一條褐色毛巾,讓我自己擦乾頭髮。她問我有沒有記住些什麼,我說有。但只是為了不陷入NPC般輪迴對話的胡亂回應。她誇我「天才」,我癡癡傻笑。大姨從臺下櫥櫃抓出一隻假人頭,準備正式教學——
  離開學還有一星期。我已經快「下線」了,卻仍困擾於各種行話。但是,以目的而言,成果豐足。形形色色的人,躺上洗髮臺,重新走過一段人生旅途。酒駕撞進派出所的醉漢、被丈夫抓著頭撞牆的婦女、為了養黑貴賓,和手足借錢的警察、闖進原住民部落,整夜狂歡未歸的國小主任、為了離去的愛妻,在胸口刺上婚紗合照的癡情男子、喜歡起訴陌生人的圖書館員、與對方結婚,卻是想靠近對方女兒的通訊行老闆……,他們都是很棒的說書人,彷若球形祖母。
  「我還被一個同期嗆過:『都市人來鄉下搶三小工作。』說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回他。」
  出水鈕彈起。菜逼巴以粉色毛巾擦乾我頭髮,並仔細包裹成鳥窩形狀。「真的假的?需要棉花棒嗎?」
  都是真的。
  ——我重新坐回十九號椅。
  直到我在這的最後那天,才知道大姨會誠懇地把所有人喊作「天才」,藉以鼓勵。菜逼巴將我頭上的毛巾拆開,頭髮聳立如暴怒海膽。吹風機啟動。阿嬤走入後臺,忽然回頭看我,嘴唇開閉幾下。穿風機太吵,聲音傳不進耳裡。但我知道,她要進去洗頭了。我向她點頭示意,她好像放下什麼重擔地走了進去。現在正中午,熱氣扭曲視線。我坐在椅子上,隔著透明玻璃,看柏油路跳波浪舞,開幕旗幟在烈日下垂顏喪氣。阿嬤還在裡頭,翻彈舌尖。
  吹風機停下,周圍談笑聲放大數倍。
  我要走了,但頭毛店裡、洗髮臺上,港鎮的故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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