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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2 16:55:13瀏覽996|回應0|推薦3 | |
在他收下自南美洲而來的紀念品後,他開始感到不舒服,說不上哪裡痛苦,就只是背上泛著隱隱的癢,那種抓卻抓不到,淺淺的摩挲在旋轉椅的椅背上卻仍然不得解的感覺。所有人都知道,輕微的癢跟被新紙如刀的利緣割傷一樣,雖是小奸小惡,卻總是讓人無法忽視,如芒刺在背。 也是他人緣好,出外的朋友只要有寄明信片都有他一份,有紀念品也有他一份(也是幾年來的禮尚往來,他總是在高昂的西餐廳接下他們的禮物)。「這個是我從南美洲帶回來的,稀有的摩爾浮蝶喲!」這次剛歸國的是在巴西打工換宿半年回來就講著一口流利葡萄牙語的國中同學,為了出走辭了工作說是要看世界,巴西是打工換宿的第三個國家。這次朋友手上拿著的是蝴蝶標本(上次是澳洲皮雕),在陽光下會有帶著金屬感的天空藍。極美。他說到南美洲的天空啊……。 每次有人從國外回來,除了拿紀念品之外,他總是急色的要聽故事,要問個究竟,像大航海時代的港口的人民,聽聞船回來了船回來了一聲聲呼喝,一擁而上。彼岸的異國、海上的風暴,聽沾過鹹水的水手或船夫或掌廚的,驚濤駭浪,動心駭目,懷鄉溫存,都有故事。而穿戴羽翼回來的人們也總沒讓他失望,每個都像古代中國的說書人一樣,胡笳一畫,唇齒間源源不絕。 每個人都問他為什麼不自己出去走走看看,他也總是笑笑的說,哈哈因為有你們這群朋友,我每一國的東西都有還出去幹嘛。這不一樣出去是歷練自己,學習獨處啊挑戰自己的能力,看這個世界。哈哈,我哪有你們這樣輕鬆自在。 他不是沒有時間,也不是沒有錢,大學畢業後三年在外面租了間台北近郊的房子,買了代步的摩托車,還攢下人生的第一桶金,在一間上市的科技公司工作,只是不做科技「要發展文青路線的科技產品,現在走年輕的文青風」業界善於見風使舵,他設計過幾件作品,得過一些獎,廣告系畢業後也沒想繼續攻讀研究所,剛好這間公司簽下他。人人誇他好本事,他也是笑著笑著應付著,還好還好,謝謝謝謝,你們家兒子才厲害呢。大家聽著覺得客氣,也就他自己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真不是一回事。他的背突然癢了起來。 ● 收下蝴蝶後他腦袋不斷的盤旋那個問題,像是神在人耳邊的低語,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出去呢。他感覺到有股莫名的力量從他的身體裡冉冉升起,匯聚在他的背上。他想起他兒時(雖然說從沒忘記只是一直被他放下)的願望,他又何嘗不想出去,每次他想到出走,或自由,或旅行,中國青藏高原稀薄的空氣與天空,泰國划著小船的水上市場,土耳其蜿蜒的香料市集,嗅覺與視覺,微黃的燈泡,戴披巾的女人,人擠人濃厚的體味交雜著甜味。想像如此確切卻又不真實。他只想插了一雙翅膀,飛去某個懷想中的異國,能夠留給自己什麼樣的感動。 這麼多人都出走過了,只剩下他自己,他不斷陷在自己的矛盾裡,他問自己為什麼,卻在自己的夢裡得到答案:不為什麼,只是因為他不敢,而且他不敢讓別人知道他不敢。他不知道他自己是誰他需要追尋,卻又被攪攪擾擾的自己耽擱。畢竟是自己的夢啊,不去追尋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你現在工作好薪水高,找個好女孩娶了,這一生也不算辜負了。快出去啊辭掉工作也無所謂,不看看這個世界你還想幹嘛。你媽還等著抱孫子呢。 顧慮太多,他就是不敢向別人一樣不顧一切的前往,他找不到實踐的力量。一個人一整年的旅行,一個人走在荒濱的小鎮,一個人路過夜色泛濫的紅燈區,一個人面對自己。但他知道有些路是得一個人走的,一顆心繞不過十八個關竅,他不知道要怎麼辦。自己忖度著,沒關係時間還多,我慢慢想,慢慢想。 背越來越癢。 一開始只是輕微的搔癢,抓抓撓撓的也還勉強應付得過去,但現在是整個背部連著五臟六腑、深植人心的癢了起來,他想著一隻貓抓不到牠身上的跳蚤約莫如此,搔無可搔,抖肩撓毛。像披著蜘蛛絲,蜘蛛在網上的一角動動手腳,一整個網上的絲線就淪肌浹髓的侵入。還記得小時候遠足前、領獎前、比賽前,畢業旅行前時那種從後背泛起的麻慄感,那樣的日子前夜最是難熬,周身撓麻,折筋拗骨,總是不對,睡不著。只能起身在家中繞繞,看著窗外一個個別家窗戶內熄燈後的好夢,摸著微有餘溫的被想著今日是睡不著了,便也睡著了。 他知道那是興奮感,但他不知道為了什麼興奮。明天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日子,天竺鼠重新被扔進滾輪裡跑動,沒有驚喜的一個上班日。他的同事們缺乏創造力與想像力,他向來瞧不起他們,只是如今坐他隔壁的同事請長假去歐洲三個月,科技部門的小張也剛從中國回來,雖然也只有十天……他忽然不屑起來十天算什麼他要出去的話就是一年,但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沒決定也還沒準備好。 不知道明天會不會下雨。公園那邊長得還不錯的冰淇淋女孩會不會擺攤。 ● 一次比一次更劇烈的癢開始不容忽視,某一日他在輕輕爬搔(因為幾次被他抓出紅色的血痕)的時候發現本來光滑的背脊被壟出一點一點的小紅丘,像長了無數隻等待破卵而出的蟲,密密麻麻。他意識到不對勁,覺得有某種生物張牙舞爪的在他身上撒野,太放肆了,真的太放肆了。醫生也這麼說,他從沒看過這樣大面積凸起的紅疹,開了幾種止癢的藥膏,一些抗生素,還有叫他不舒服的時候記得回診,他說他知道,一出醫院就慌忙忙的從袋子裡拿出水瓶,囫圇吞下各色的藥。 醫囑多吃蔬果作息正常。午餐吃的是公司的團膳,什麼一天五蔬果、少辣少油炸、少糖少肉防三高公司都顧上了(他絕不會說是公司小氣),他的工作不用加班,一直維持國中以來的習慣在十二點前就寢。他假日時也會去健身房運動,莫說跟他同齡小腹微凸的男人,就是青春正盛的少年也少有像他這麼健康的。 但他也知道他不是少年了,小時候許過的願望作過的夢,缺乏的是時間與金錢與年齡與能力,他越來越想要出走,他知道屬於他年輕正盛的時間終將離去,但現在的他失去了實現的勇氣,每每想到自由的天空,他就氣自己,卻找不到能解決的辦法與理由。他也只是哀嘆一聲,突然想起公園邊的女人,褲子裡突然劇烈膨脹,他打開電腦的連結,畫面裡女人光滑的小腿踏在巴黎小巷的人孔蓋上,男人的嘴在女人的身上游移,他知道他應該注意的是那女人的身體,但當他望著那巴黎街道上的水窪映照著昏黃的街燈,下身一陣疲軟,背後又劇烈的癢了起來。 醫生說裡面是長了蟲。蟲?醫生你有沒有搞錯?我又沒腐爛也沒發臭長什麼蟲。真的是,喏,你看這放大後的切片組織,還是卵但快孵化了。還有這裡,你的背上大概一千多個紅色小丘就有一千多隻蟲。醫……醫生這可以根治嗎?這這這我也沒經驗,可可能要看醫緣了。意思是他救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他回家後就把所有披披掛掛在床頭釘在牆壁上、成群成堆擺放在各式架上的紀念品收了起來,尤其是那隻摩爾浮蝶更被他放在櫃子的深處,因為他懷疑一切的鬼祟都是那隻蝴蝶帶來的。都是牠我才看到那片天空,都是牠我才動念要去旅行……他念及此又趕快轉過念頭,避免背後的蟲被驚醒。 隔天去上班的時候,他不敢離開旋轉椅的墊背,以防他需要磨蹭以止癢,但又不敢碰著太用力了,避免囊中的小蟲受到壓迫一起孵化,振翅飛出,像之前他最愛看的探索頻道介紹非洲小紅鶴時一獸闖入鶴群中,霎時一隻鶴驚著一隻,一隻驚著一隻,數萬隻鶴騰空如暗紅色的雲,籠罩在非洲大地上。背又癢了起來,他提醒自己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第四台關掉。 ●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隻蟲,而在他某日查詢負子蟲時啞然失笑,負子蟲才背不到百顆蟲卵,我可是背了上千顆,上千顆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人的事實,而他與生俱來比萬物更高貴的天性理當擔負更大更沉的重擔(或蟲卵),想到這裡,沒來由的感到一絲絲的欣慰與驕傲。 他忽然想起了卡夫卡的《變形記》,變成一隻蟲然後乾枯至死,他想想又覺得不會,他至少還有夢想,在他忘記自己以前,自己應該都不會變成一隻蟲。至少他是這麼想的,至少他這麼想也安慰自己許多。 每天早上是這樣開始的,在他背負著蟲以後,他按掉鬧鐘,做一套伸展操,騎摩托車到公司,午餐吃得更中規中矩的,少油少糖。洗澡時不洗太燙的水,不用太刺激的肥皂。晚上就寢時間改為十一點。這樣的改變在他身上是明顯的,若不看他背後那逐漸增大千百個紅色的丘,誰也不知道他有病,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更加健康了。最近少有情緒劇烈的變動,旅遊之類的計畫自然也暫時停擺,他也覺得奇怪,一直很想做的事情很久沒想卻也心如止水(雖說能暫時不去煩惱他也暗自歡欣)。背後的癢從劇烈轉為平和,他覺得他像在做化療,跟異地來的癌症和平相處,讓身體與醫生開的猛烈的藥趨於言和。 ● 他以為他會在乎那些(至少在他身體裡待過近半年)的蟲,但真相是他既不厭惡也不關心那些蟲卵是孵化被銷毀還是成蟲飛走了,他只是慶幸手術時沒有很痛,睡個很長很長的覺就結束了 那天醫生跟他說他發現了根除在你身上的蟲的辦法,講了許多他並不懂的術語,什麼誘發導引、分裂拔除,他只知道那些小蟲子終於要離他而去,終於不用在他興奮的時候在他背後同時興奮的游動,不用在他悲傷的時候在卵裡痙攣,不用在他想女人時同時泌出汁液。他當天就簽下手術同意書,異常迅速的被推進手術房(據說是因為全部的實習醫生與旁邊大學的醫學教授都來了,要來看百年一遇的病例),他被全身麻醉,他只記得他進入了一個夢。 他作了一個他在夢裡都覺得奇怪的夢,只記得在夢裡,他飄盪回家中,看到床上也躺著一個自己,他覺得床上躺著的那個自己像是個陌生人,因為少了白日裡做出來的各種表情,看起來比較年輕。床頭異樣的是還掛著那個早就被收起來的捕夢網,夢裡躺在床上的自己也在作著夢。不知道是怎樣的夢,幸福的、恐懼的、躊躇的,他無從知道,他只知道他不由自主地在夢裡提起手,把躺在床上自己的夢給掐碎了。沒有碎裂的夢境,只有一縷像是霧氣的光暈,裡面夾雜著揉碎的茶香、濃郁的中東香料,在某個一閃而過的畫面他還看到了草地和天空和不知道哪一國的小巷,最令他費解的是他在光暈散去之前看到一閃而逝的金屬藍像是蝴蝶的翅膀。畫面散去後他仍在夢裡佇立在床前,看著自己良久,愣愣的。 然而夢總是在該醒的時候醒來。 手術成功。那夜的夢如同平常的夢,像見不得日出的露水一樣在他回神後褪去了影子,沒留下半點雪泥鴻爪。他只是覺得有點累,想要回家休息,醫生也只說他手術狀態良好,不需要住院。所以他回到了他的家裡,回到了空蕩蕩的家裡,在那個床頭沒有捕夢網的床上睡著了,一夜無夢。 ● 自此,他認定他沒事了,背後留下一點一點終會淡去的紅痕,他完全忘記了被他收藏在角落的紀念品們,他再也不必避開了,只是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家有他們的存在,他以為本來櫃子上就是那樣空,他以為本來牆壁上就是不滯一物。 他完全忘記了埋藏在櫃子裡的摩爾浮蝶,收在衣櫃的捕夢網,被拿去送人的紫砂壺,放在爸媽家的象牙。他也忘記了他曾經想要試著去做的旅行,忘記他對旅行的美好想像,忘記他對一個人獨自害怕而想要做出的挑戰。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他明天要去工作,病假只請兩天,雖然他沒有業績壓力,但他想要讓主管看到一個「手術完馬上就來上班」的上進年輕人表率,這樣他就有可能獲得升遷的機會,這樣就可以賺比較多的錢,媽媽一直想抱孫子,早點找個好女孩娶了,那公園邊的冰淇淋女孩…… 想到女人他的下身又劇烈的勃起,他突然意識到他為了保持心情平靜已經克制性慾好一段日子了,他再度打開電腦,點開他上次只看了開頭幾十秒的影片,巴黎街道上的水窪映照著昏黃的街燈,女人光滑的小腿踏在小巷的人孔蓋上,男人的嘴在女人的身上游移,他的手逐漸不安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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