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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14 17:01:10瀏覽616|回應0|推薦3 | |
在鎮上轉角那家招牌剝蝕的書局買了一本黑色的硬皮筆記本,上面印了後現代主義風的怪獸,翻視內頁,黑、白、灰三種底色的紙交雜穿插。拉開鐵抽屜,用計算紙、空白筆記本,各種雜物如雷峰塔把硬皮筆記本封印在抽屜最底層。滿意的微笑,她在枯索的日常裡造了一座花園,只有她能踏入的境地。 「阿實,吃飯!」母親在房門外喊著。早知道要放飯,一小時前,油煙味就像蒼蠅四處徘徊,油膩的味道塞滿鼻腔。從房間走到客廳不消三十秒,一望向餐桌,果不其然一鍋大雜燴,細看一眼,有五花肥肉、高麗菜、餃子、麵腸……突然對這般擁擠狀感到悲哀,身在資訊爆炸的世代,連晚餐也雜亂無章。而餐桌上的話題也量大質輕。「隔壁的沈太太在三分町有一棟房,租給她親戚……」母親嚼著鮮魚丸嘩啦的說,「唉,人家的事就別管了。」父親晃晃湯碗,但隨即又說:「不只三分町,七分町也有她的份吧。」話題於是接續下去。沈太太也是大雜燴中的食料,被咀嚼、被評斷。 李實在一旁唏哩呼嚕吞著大雜燴,已經不清楚有什麼滑進胃囊,她只想脫離飯桌,解決這一餐。「阿實,吃飯不是在比快,噎到看妳怎麼辦!」母親罵道,「還有為什麼每次只顧著吃,都不提你在學校發生些什麼事!」是埋怨結束句,不是詢問與命令句,她在腦中分析,塞了一朵香菇進嘴裡,「我前天去市場見蔡太太跟肉販殺價殺得臉紅脖子粗……」果然,母親頭一別,話題又回到諸位太太的瑣事上。 抓起菜瓜布,把放在水槽中的湯碗沖抹一番,然後背著雜亂的日常對話蹣跚回房。房內黑暗無光,她不想點燈,腳蹺在書桌上,「在學校發生些什麼事」這句話燒起今天回憶的蠟,但很快發現在學校的時間,一如往常坐在座位,無人搭話,畫著教科書的重點,這就是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她對「邊緣人物」這名詞嗤之以鼻,而為自己的定位下的解釋是「外圍人物」,連一點邊也不想沾上。 市場生態可套用在學校中,有人因為喜歡的女孩子而把友誼殺得一文不值,有人在撿分數上的便宜,總的來說,就是人性試煉場,買賣結果各自承擔。她是有過交談的,但「捏字」迅速絆住對話。自懂得與人對話開始,她無意識的將對方的冗言贅字如跳蚤般捏死,把字面意思重組,排開不實的部分,最後,挖出本意。剔除雜字是件易事,但抓住本意與解析人性需要洞察力,以及莫大的勇氣。有時將文字捏得一隻也不剩,墜落的文字屍體旁是無盡的虛無,她感到害怕,又同時痛恨起自己的自視甚高,在與人之間的距離鋪滿文字的殘骸。不想了解世界,不想被世界了解。 黑色的底頁看似空無一字。輕捧起筆記本大約傾斜十五度,生薑人,這三字以鉛字暗淡的光澤一閃一滅。 無風無雲,烈焰與汗水蒸發夏日的興致。她是隻畏光的蝙蝠,拍著扇子挑著陰影處前行,為了斷斷續續的陰影,多繞許多巷弄。這些巷弄是眷村中的一部分,低矮的樓房、朱紅的兩扇門,在門旁的小圍牆上曬著乾癟發黃的芥菜。老年人穿著皺褶的汗衫坐在塑膠椅上,陪著芥菜失去水分。大半的人對她視而不見,偶爾抬起脖子瞅了一眼,隨即又搧起扇子,或許自己不是蝙蝠,是蒼蠅。踩著陰影,第五個轉彎。她皺起眉頭,巷頭第一戶突兀的鐵捲門反射著僵硬的鐵光,蜿蜒樸實的小路產生的意境被硬生擋下。帶著憤懣的情緒以不屑的餘光掃了半捲的鐵門一眼,赫然一聲急遽高亢的鳥叫刺出鐵門,身子顫了一下,嘖了一聲,蹲下身子朝屋內一探究竟,外門雖裝鐵捲門,屋內第二道門卻仍是舊式木製拉門,「真不和諧」她呢喃。望著那被藍色鐘型鐵籠囚禁的鳥兒,是八哥,左右看,上下不停的縮頭,連拍下翅膀都沒有,不亮麗的羽毛與踩著的橫桿化為一體。 她的目光落向拉門前的水泥地上,滿是生薑。薑如被截肢的軀體,扭曲又伸展。不可否認的是薑味清新爽鼻,些許的辛辣反而使味道嗅而不膩。薑旁疊著箱子與尼龍袋,是批來的。從右邊瞥向左邊,她吸了一口氣,一人坐在左牆邊的死角,凝視著她。 如同眷村內的老人,穿白色無袖汗衫,手打著扇,陽光透過塑膠擋板灑下,綠色的光印在他臉上。三十末、四十初,略泛油光的臉、眼角細微的皺紋、偏紅的薄唇。她直覺這人不能以文字詮釋,而要以薑的氣味。 「叫了。」她硬擠出字。「因為妳走過。」,那人說。「人走過牠就叫?」她問。「有時,有時不。」那人答得簡短。「是嗎……不知道牠依什麼而叫。」抬眼望向那人,他緩慢的眨眼,抽動嘴角,依稀察覺這人牙齒零亂卻皎白。她想再說些什麼,但字句被捏死於腹中,他的對答沒有捏字的必要,沒有贅字、沒有本意。站起身,踏著陰影往回走,身後響起薑在盆裡翻動的聲音。 飯桌上擺了大盤的什錦炒麵。木耳、高麗菜、香腸丁與紅蘿蔔塊,麵中拌入香油。母親拌著黃麵條,「今天劉太太買了一袋酸橘子,吃虧!」劉太太那張噘嘴皺眉的臉,似乎總含一片酸橘子。李實越過成堆的書報回房,拉開抽屜抽出本子,被囚禁的獸 被豢養者。 夏天結束到初冬,沒再踏進過那個眷村,那天過後,每個夜晚在書桌前,撕裂,句子沒了動詞,寫不出。母親 父親 橘子,形單影隻的文字沒了厚度。意識到這個情況是在學校,總務股長走到桌前問:「妳繳書費了嗎?」,開口正要說「繳了」時,話一到口中卻只能吐出「了」一個字,總務股長用異樣的眼神盯著,她只好隨即以點頭表示。這股膨脹的異樣,她抓不住,思路轉成碎裂的語言,空間細碎的瓦解,她的世界,失去動詞。 閉上雙眼在黑夜中吸吐那日的回憶。炙熱的水泥地、曲折的巷弄、鐵門的光,還有,那隻八哥,那個人。倏地張開雙眼,辛辣的薑味挑動思緒,翻動本子停在那一頁,生薑人,三個字如飄浮不定的鬼火,來到面前。吐出回憶的煙,煙絲擴散,由濃轉淡,僅留下殘存的薑味。 來到路口,無盡頭的巷子。冬日,巷中沒了老人的蹤影,途中只有屋內傳出的細微電視聲和鞋子沙沙拖在地面的聲響。沒有夏日陰影的指路,彷彿掉入了八陣圖,每個巷口都是迷陣。但有股氣味揪著她,轉過彎,越過巷口,右轉、左轉,拐進下一條巷子,記憶越發清晰。停在熟悉的路口,盯著第一戶的鐵門,鐵門拉了下來,只剩上面的透氣孔,但踮著腳也望不著,這焦慮比發現失去動詞還要心急,煩躁的踢著柏油路上的碎石粒,在心裡默數到一千零七十八,空隆隆的鐵門聲響起。 他與她面對面注視著,沒有綠光照映的臉顯得蒼白,寒冷的天氣使他的嘴唇乾裂,風灌進門內,木門搖動。往下一看,地上的生薑全沒了,「生薑?」她問,講出不完整的句子,他的臉抽動一下,額頭皺出幾條紋路。「轉批給菜販」他緩緩的說,好像這幾個字要事先挑選。她正要再說些什麼,赫然想起,把頭猛的抬向上方,八哥,還在。毛色襯著冬日的陰鬱更加暗沉,背在身後的翅膀如交疊的手掌。「八哥,聲音?」她轉向他問,「夏日過後沒再叫過。」他望著八哥,她點頭,沉默就這樣擴展開來。站在冷風湧入的門前,「要進來喝杯茶嗎?」過幾分鐘後他問,她搖搖頭,轉身朝巷口走去,但隨即停下腳步,轉身,尖銳的瞅著他的眼說:「我 事 你。」 倚著小山坡上一塊因風雨而滾落的石頭,他穿著磨損的黑夾克,兩手插在口袋裡。李實圍了厚重的深藍色圍巾,雙手垂落在清瘦的大腿上。呼出的空氣像一團團的棉絮,任東邊來的風將其打散。她在腦中排列沒有動詞的字句,如打不出噴嚏,虛無縹緲的沉重,所有的情緒鯁在喉頭。一旁的生薑人胸口規律起伏著,那是思考中的跳動,於是她等待著。從山坡往下俯瞰,眷村排列得簡單明快,不像走在其中的複雜,「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這麼想。「妳會捏字吧?」他突然開口說。 轉過頭聚焦在他的側臉,他沒瞥一眼的繼續說:「妳有沒有想過被捏掉的字去了哪裡?」她震懾得無法搖頭。「那天蹲下的妳,腳邊全是扭曲的文字,一般人看不見,但被八哥找上的人可以。」八哥的叫聲彷彿刺穿耳膜。「妳應該曉得捏字不純粹只是將文字剔除,而是透析對話者的本意,但假使捏字者的思維是扭曲的,那抓住的本意還是本意嗎?」他泛起的微笑如吹來的寒風。 密麻的字爬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幽暗的房內,蜷抱著快要瓦解的身軀,反覆的墜落感,濕黏的瀏海貼附於額頭。從口袋摸出父親放在夾克裡的老牌香菸,抽出一根菸的姿態如拔一把沉重的劍,用顫巍巍的拇指彈開打火機蓋,點火。火光搖曳,思維被搖擺的火苗牽動,來回擺盪,與火的距離縮短著,無聲的點燃。嚼著菸的味道。思維是扭曲的,鄙視父母的庸俗、同學的愚昧,不論他們說些什麼,意思都是與她為敵。從不把母親做的菜放在眼裡、同學的提醒不值得一聽,她的自以為是其實僅是愚蠢又不自知。妳不懂傾聽、只以偏狹的角度看世界。所以八哥把妳的文字吃了。好好體會連自己也傾聽不了的滋味。他毫無起伏的音調使她的自以為是徹底剝蝕。 「阿實!吃飯!」,母親大喊。桌上擺有洋蔥炒蛋、蓮藕湯,拉開椅子緩慢坐下。「今天早上我在巷口遇見彭太太,她說她兒子考上第一志願,劈哩啪啦講了快半小時……」「要是阿實能考到離家近的學校就好了,唉……」她聽著,不再挑字,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眼淚已逼上眼角,趕緊低下頭扒飯。在失去動詞之前,她早已失去對情感的感知,現在的鼻酸,遲了。 過了半年,沒人對她說話的異樣感到奇怪,像卡夫卡《蛻變》裡的甲蟲,無人察覺。她不再感到惶恐,海浪終會再次潤濕沙岸,事情最終仍會回到自己身上。但仍想彌補,對於那些被殘害的情感,在心中一次次說著對不起,才發現自己的懦弱,沒有一點勇氣修補與人之間的橋梁,但這不是因為失去動詞的緣故。顫抖的指尖滑過筆記本的文字,緊閉上雙眼,油煙味竄入鼻中。 母親的身影背對她,在狹小的空間來回移動,時而取肉末,時而打開冰箱拿醬油,控制火候,抓準時機將配料倒入炒鍋內,幾次的翻炒後,拿湯匙淺嘗味道,又翻了幾次鍋,熄火。母親轉過頭發現了她,「啊,阿實,要喝水嗎?等下就可以吃飯了。」拿起馬克杯注滿水遞給她。接過杯子,發現母親的手指又紅又腫,她瞪大了眼,「醫生說是凍瘡。」母親無奈的笑著說,然後轉身回到那狹小的空間,切水果。她抓著馬克杯,仰起頭,眼淚卻仍流了下來。 回到眷村。不再循著陰影,不再依靠氣味,筆直地走在巷弄裡,這次引領她的東西不同。來到半捲的鐵門前,蹲下。一聲鳥叫清麗得要劃開她的心臟,望向牆角,他正等著。 「牠依什麼而叫?」。她問。 他微微抽動唇角,撥弄水泥地上的生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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