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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物
2011/12/10 13:20:58瀏覽544|回應0|推薦9

現實主義在於原樣摹寫一隻杯子在桌上的樣子,而事實上你所摹寫的永遠只是它在每一瞬間所留下的影像,你永遠不可能摹寫桌上的杯子,你摹寫的是一個影像的殘餘物。當我看到一隻杯子,關於它的顏色,它的外形,和它上面的光線,能夠進入我每一次注視的,只是一點點某種很難下定義的東西,這點東西可以通過一條小線,一個小點表現出來。每次我看到這隻杯子的時候,它好像都在變,也就是說它的存在變得很可疑,因為它在我大腦裡的投影是可疑的、不完整的,我看它時它好像正在消失………又出現…….再消失…..再出現,它正好總是處於存在與虛無之間。這也正是我們所想要摹寫的。



 



 



 ──Alberto Giacometti (傑克梅第)



 



 



我以為傑克梅第的論述雖然指涉的是素描,或者進一步的說是關於雕塑,畢竟傑克梅第是一位著名的雕塑家,但是他的說法對於攝影藝術而言卻也是字字珠璣,因為攝影不過是以光圈與快門置換了炭筆,兩者所追求的真實不僅雷同,就是連所使用的方式也類似,或者說攝影所進行的是一種光的雕琢──某種奇幻的彫刻術。就讓我們這樣想像吧!雕塑家的作品成之於雙手,在作品完成時也就是雕塑家將他的決定性瞬間灌入作品的剎那,這或許有點像是加持,當攝影師按下快門時,他同時也在進行類似的工作,只不過他必須在幾分之一秒內決定這樣的雕塑罷了,但是決定那幾分之一秒瞬間的是他的過去記憶,而記憶總像是一條安靜卻又偶爾波濤洶湧的大河。



 



但是我們所觀看的靜物其實已經在那裡,所有的觀看,不管是攝影者的觀看或是尋常觀光客的觀看都不會影響它的存在,因為靜物(不管是雕塑或是所謂的不動之物)也有它自己所存在的時間,我之所以對於靜物感到興趣也是源自於我的旅行,偶爾也會有人問我以下的問題,「人比較好拍?」亦或是「靜物比較好拍?」,一開始我以為靜物的拍攝不脫時間的範圍──物件就杵在那裡,你所必須做的只是單純的等待,而拍攝人則牽涉到比較複雜的層面──它需要直覺(至少是更為強烈的直覺)的引導,然而直覺無法以文字描述──它是一種頓悟。



 



之於一位旅者,上述的問題其實比攝影更容易清楚地被理解,「人比較好看?」亦或是「靜物比較好看?」,後來的我覺得其實靜物比較好看,我猜這可能與時間的概念也相關,簡言之,一件簡單的靜物在某種時間情境下也有可能被昇華,例如在緬甸的Bago城,那唐老鴨底下的貓兒正在熟睡,那是我所見過最有韻味的唐老鴨,那平面的唐老鴨在我凝視的當下霎時也有立體的狀態,當然,這與我的童年記憶有關,我是屬於看著米老鼠與唐老鴨長大的一代,因此我對於他們的凝視總有一種感情,比如我在日本東京迪士尼的窗格裡也曾經見過被拘禁的米老鼠,那窗格裡竟閃著無可名狀的憂愁微光,我想傑克梅第的說法很傳神的道出凝視之於一種觀看的道理,我不是學雕塑出身的,儘管我懂得如何素描,但是素描卻又是我的弱項,水彩與國畫我也懂得,但是已經經年沒有練習過了,我想這些方式都是一種凝視──某種再現的方式,重點在於如何頓悟,我猜這可能有點唯識論,不過藝術不就是一種唯識?至少我是如此相信的。



 



我聽過一個故事。如何可以看見美人魚?據說你要將自己沉入大海的深處,那深海的顏色不再是湛藍的或是深藍的,它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恐怖,但是你的意志必須堅定,你必須克服你的恐懼,你要真心的讓美人魚知道你有為他而死的決心,在那個當下,所有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已經沒有差別,當你真的進入瀕死之際,美人魚才會現身救你。我總覺得這個故事很美麗,而且我猜想旅者的凝視在某種程度上其實與看見美人魚的方式雷同──當然,它不需要那麼絕決的意志。



 



我對於靜寂之物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的確,以人為主題容易展現出攝影者對於這個世界的感情。但是,我以為以靜物為主題更能體現出旅者或是攝影者的境界,因為觀看與攝影一樣都是一種與時間的對話形式。每回我凝視著某物的同時,總有一點什麼的因緣讓我按下了快門,總有一點什麼關於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記憶,或者這樣說吧!過去、現在與未來都是當下綿延的不同變異,而我不知道自己會在哪時哪分哪秒看見美人魚,且我也不知道美人魚是否真會現身?但現身與否似乎也不再重要了。



 



不過,當我一旦鎖住了凝視的對象,我總會墜跌到某種記憶的深淵,我總是試著想要想起什麼的,旅途上的靜物不管是名家的作品或是尋常生活的物件,一旦我凝視了半响,總會想起了什麼,或者我的凝視又會無端地引出另外的插曲,比如在雪梨市的櫥窗裡,那兩個塑膠人形恍若正在對話,我記得我在巴黎看過類似的場景,那樣尋常的作品其實更深得我的心,或是曼谷的三隻兔子,我未曾想過在曼谷會看見那樣的風景,那三隻射出成形的塑膠兔子竟然散著Wedgwood的調調,我記得在倫敦的精品店裡也看過那樣的兔子。或是躺在江西理坑古村的殘破聖旨,既然是聖旨,那就絕對是出自高人的手筆,那刀工的力道與繁複的雕花在在都說明了那原本樸拙的青石是如何地被賦予皇命欽加的使命,只不過崇禎皇帝早就亡翳於歷史長河裡了,至高無上的聖旨竟然在幾百年後慘遭紅衛兵的欺凌。或者是圖坦卡門王的黃金面具,那無庸置疑的精美工藝當然是人類歷史上的一絕,只不過在當時快門一秒的情況下,我無法預知是否我失了手,我凝視它夠久了,遠從高中歷史課本一直蔓延到那個現場,我總認為我應該也認識那多舛的埃及法老王。或者是那些被大雪掩埋的自行車,我猜幾天之後那些札幌市手稻區車站內的自行車應該已經滅了頂,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猜應該是我的凝視與時間的合謀造就了那些幽默的自行車。或者是寮國南方湄公河Don Khong河島上的蒸氣小火車頭,當初法國人以為可以克服天險將鐵道修築至另外一頭,他們卻沒想到那天險難度,於是小巧的蒸氣火車頭便靜靜地陳在小島上,時間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之後那樣的場景一般被認為是所謂的「後殖民」,或者是冰島北方Osar的那一堵波浪,那是我見過最為神奇的靜物,我猜春天之後那堵波浪應該也早化成了融雪奔向了海口,或者是馬來西亞登嘉樓(Terengganu)魚市場的那三尾小鯊魚,我親眼見到他們曾經活蹦亂跳的時刻,但是當牠們一動也不動時,我卻以為我看見的是中世紀的荷蘭油畫──儘管那些油畫的主角多半是被當作晚餐的雉雞、水果、蔬菜等等。或者是浙江西湖旁的僻靜小村,那兩頭不像石獅的石獅足夠我思索許久,我記錄過無數的石獅,但是未曾見過那種款式,我猜那應該出自於某位淳厚的工匠,因為那獅子看來總有一種天真無邪,它們比起漢朝的鎮墓獸要和藹可親多了。又比如緬甸瓦城的那三部堪稱古董的小車,我猜地球表面之上應該只有極少數的國家仍舊可以找到那樣的小車,那些在60年代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工業設計作品,在2010年的當下很顯然地已經被列入了經典的範圍,而且靜靜沉在路隅的它們怎麼看都像是某種絕倫的雕塑作品,比如說巴里島的石像,那小石像上的小草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認為我看見的是某位雕塑大師的傑作,當然時間這個因子在那小石像上也扮演著終極的角色,又比如印尼Bromo火山山腳下的小村,那小小的一個角落似乎也散著時間弔詭的光芒,我總覺得那個場景有著王家衛電影的風格,比如躺在紐西蘭基督城美術館的那隻兔子,它太過巨大了,一點都不像是真的,但是卻又令我聯想到格列佛遊記,或是倒臥在路旁的柬埔寨推土機,它也是戰爭下的犧牲品,不過在蒼茫的時間之流裡,它可能也足以成為一種裝置藝術──由地雷所爆破的藝術品,這遠比煙火來得更震撼。或是佇立在倫敦街頭的布偶,曾經有朋友告訴我他有著一模一樣的縮小版,或是印尼日惹城裡的彩色小雞,那一叢彩色的雞籠不也像是某種裝置藝術作品,於是我對於何謂藝術也感到一種遲疑,或是澳門巨大的眼鏡蛇?那樣的靜物在斜陽的輝映下也有一種亙古的旨趣,或是白馬非馬的一扇澳洲藍門,誰又能否定它的藝術性?或者是我的故鄉的糖蜜小車廂,人們恐怕再也看不見那樣的靜物了,因為它已經駛入了破敗的歷史隧道裡了,或是中國廣西黃姚古村的一部織布機,誰說那不像某部電影的場景?



 



總之,那些靜物總是處於存在與虛無之間,而這也正是我所想要摹寫的,那或許就是我所等待的美人魚,時間或許就如深海般的難測,而我的凝視總是想在那裡找到什麼的。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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