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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同情中斷錄 摘錄 1999/10/01翰音文化初版
2019/05/31 23:05:16瀏覽1005|回應1|推薦17

 

        木心  同情中斷錄  摘錄  1999/10/01翰音文化初版

    p.003  童年隨之而去

           孩子的知識圈,應該是該懂的懂,不該懂的不懂,這就

       形成童年的幸福。不滿十歲隨母親到「三清觀」「睡獅庵」去

       做佛事,為祭祖焚「梳頭」,上船等待解纜回家時,想到在

       「睡獅庵」中一只得來不易的「碗」--老法師贈送的一只名

       窯小盂,母親說是越窯的「夗」,在解纜起篙當兒想到沒帶,

       我登岸,小船夫飛過跳板,上山 ,回來,我雙手接過,在

       我用碗撥河水時,碗沉入水中,母親說:「----- 以後這種事多

       著呢。」以後一生中遇到確實很多,而這次僅只是我的童年。

   p.017  第一個美國朋友

          七歲時患了某種呼吸道過敏性疾病,住「福音醫院」

      院長孟醫師是我第一個美國朋友,高大魁武,穿著白衣,使我

      覺得他是一座雪山,他說我是過敏性的病,是特別聰明的孩子生

      的病,孟院長要我每天吃四支香蕉,送來畫報、旅行雜誌,昆蟲

      、走獸----的書,畫圖:白雪公主、米老鼠、七矮人、在加第八個

     穿白衣的老矮人,希望出院,孟醫生建議母親簽字同意割掉扁桃腺

     ,全身麻醉,又遇到停電,手術中母親昏厥兩次。割了扁桃腺後,

     孟醫生因為我的生氣跟我道歉,請我與母親去他家吃晚餐,母親要

     他說:「請原諒我沒有禮貌。」他對母親說:「他聰明、誠實、勇敢

     的孩子,他什麼都不缺,就缺健康。」

     在三十~ 四十年代誤以為去了扁桃腺對人的健康有好處!是不對的

     ,知識是無底無盡的,世事不停的進步中。那時作家只有七歲,

     不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值得憂愁、焦急、寵愛的人,所以才這樣的任

     性,這樣的快樂!

p.037   草色

   「草色遙看近卻無」,小孩的可愛,似乎就如這種初春的草色。」

     因為鍾愛一對夫婦的聰明美麗的孩子證明了人是可能有無慾望無功利

     觀念的單純的愛

p.051   戰後嘉年華

        台灣的雄獅美術的編輯先生到紐約來,懇切地邀作家寫點"中國近

     代美術史",不擔當大題目,寫我所隸屬的那代人中之美術青年,不過

     ,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抗戰時,杭州是天堂,抱著投考藝專的心情、意圖來到杭州,三

     日兩頭走在白堤上,從沒見過 "畫家”寫生,那時,我對於藝術,除

     了虛榮,別無角度可以介入。杭州舊書店很多,如"歐洲藝術家軼事,

     十九世紀英、法、德、俄的文學家、音樂家、畫家傳記使我入迷著魔。

     1943年進出嶺南書屋,買書、買畫、學琴,一心要做知易行難的藝術家

    ,讓嶺南書屋主評為"華而不實",母親笑說"真的華而不實倒先得一華,

     再要得實也就不難,從華變過來的實,才是真"實"。名門之家的後代

     各有師承,謹守傳統,無視現代,故西湖邊上沒有畫家寫生,讓我知

     道”浮華”真的只是”浮”而不是 "華”。

         秋天,抗戰勝利,杭州才有"文化界",成立”美術工作者協會”

     ,加入會員,未到年底,在民眾文化館舉行集體性的畫展,看到自己

     的畫展出,並得好評,圓了我童年以來的"畫家"夢。

         麻木而自信的十八歲青年看到八年戰亂使中國自外於世界潮流?

     抑中國就沒曾進入過世界藝術的行列之中?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招生,

     報名三年制的西洋畫專修科,大學程度,上、下午排課滿滿,在巴黎

     十年養成飄逸深沉的C教授認為膽大:大畫家,膽小:小畫家。

         來自各地青年生活在上海的日子久了,讓年輕的一代成為浮離實

     際的夢遊者,他們不愛"藝術",只愛”藝術家”,外地幫:到上海城

     裡不下藝術上的工夫,而是怎麼做個上海人。

         潛在的兩類神秘人物,一是--職業學生,由執政黨指派在各大專

     院校的特工人員。一是-- 文藝工作者,是搞木刻漫畫的同志,與資產

     階級對抗。

         我從杭州來,但不屬外地幫,幼年生活在上海,卻自外於本地

     幫,無黨無派,與職業學生無瓜葛,我嚮往"世界大同"。

         上海交響樂團成員是西歐人,週末在"蘭心劇場"演出。從音樂中

     得到的是道德勇氣。

         1946年~1948年中國大部分地區都有西方個人主義的文藝作品湧入,

     第四年東風壓倒西風,文化大革命終將所有作品搗爛焚毀。

         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是一完全可以學術自由的學校,依自己喜好造就

     成為自己。

 p.089    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此岸的克利斯朵夫---1986年紀念席德進逝世五週年

       木心家住杭州,1947年由上海美專轉入杭州藝專,

      看到陽光下走來的席德進,臉上有一種舛異的神色

      ,我們是童年未過完就遭遇世界大戰,反常生活八

      年,忽然勝利,少年也告結束,沒有見習上屆的青

      春,造成我們對人生無知。當時藝專的學生畫得最

      好的是席德進,我們穿著不同,摸不清對方的

      分量,最大的難事是要年輕人承認淺薄。

      那時杭州已不是天堂,那時夏天的藝專是天堂。食堂

      照常開火,四川人多,天天吃辣,叫最大聲的是汪婉瑾,

      是席德進的女情人。席德進是唯美主義。

      1981在上海得席德進訃聞,想到他走過陽光中的聖

      潔氣象,不知他死時,臉上是否重現這表情神色。

      與席德進在藝專油相猜忌轉為相敬悅、1948年為時勢衝

      散,下落不明,不期在台南舊貨攤的唱片堆前相遇,

      寫短簡與麻豆同居者說明,用一金指環換了硬封套的

      唱菖片隨席德進住進嘉義中學,自煮拙劣的四川料理,

      欣賞席德進的風景寫生、人像、克利斯朵精緻肖像,

      席德進問:「你說他像我?」

        我答「像。」

        「怎麼會像呢?」

         「把不理想的都變為理想的了。」

      席德進把自己渴望具有的容貌,一 一訴之於克利斯

      朵夫的臉,越畫得雄媚俊逸就越顯得畫者本身難與比擬,

      藝術的可能反證現實的不可能。

      1948年底杭州、上海的親友催我速歸,匆匆買

      「華生輪」船票,再回嘉義話別,希望席德進回

      浙江,而席德進希望我留台灣,然後同去巴黎,席

      說到:汪婉僅先愛我,後愛翁祖亮,我愛的是劉式恆

      ,後來我真正愛的是翁祖亮,最後讓翁祖亮與汪婉僅

      在一起。六夜長談、送別,認為送別者更淒涼。寫給

      席德進的信不想給他,又返回拿了回來,

      西賽羅:「唯有好人之間才能產生友誼」。

      但好人是淺薄者居多,具有深度,年齡是宿命。

      後來回到杭州,餘暇去藝專,見到汪婉瑾說到:

      「席德進在信上說:朋友走了,他哭了一夜,那是誰啊?

        你知道嗎?」「說是要一起過年的?」

      1981年,住美的廖未林到上海廣傳席德進在台灣成名喜

      訊,寫了「思前想後」的長信,知道席德進已瀕彌留

      而停筆,我成了他「除了姓名,什麼也還不知道的朋

      友。」

p.127  雙重悲悼----  ----林風眠

      中國大陸1949年後文藝思潮一片紅,杭州藝專展覽

      廳中有林風眠「紫藤」、「繡球花」,混在張革命之牙

      、舞鬥爭之爪的大量油畫中,一派靜氣,楚楚動人,

      讓我感喟:「林先生在,繪畫在。」

         當時國畫家還有立足之地,但洋畫家一概劃為”

      產階級反動腐化沒落的思想意識的傳播者,暗中歧視

      、西方畫集都藏起來,要看得偷看,知道世界範疇的

      繪畫、藝術、文化,依然無恙,而一天天變得遠之又

      遠了。

      1950年,第一次作林家客人,在林先生當杭州藝專校

      長時,鄰玉泉路建造的法國式的二層別墅中,見到中

      等身材,手拿一隻煙斗的林風眠。在中國大陸紅旗成

      陣之時,看到長者的人和畫,人如其畫畫如其人,勇

      氣、信心油然而起。藝術家需要與同代而不同輩的活

      著的藝術家交往,賞其作品,慕其為人,恩惠我的是

      林風眠老師。

      1951年我們年輕人因為受不了集體主義的「規章」、

     「制度」從杭州轉到上海謀生,林先生留在杭州,還

      能作畫,給學生的信上說:「我像斯芬克士 ,坐在沙漠

      裡,偉大的時代一個個過去了,我依然不動。」擔任

      杭州藝專校長時,體現蔡元培先生的教育方針和美育主

      張,兼容並包,博大精深,無黨無派,卓然獨立。這時

      他坐在紅色風暴的文化沙漠裡,靜看自命為偉大的時代

      一個一個的過去,他日夜作畫不停,他創作黃金期的正

      式開始。沒多久受到排斥,悄然辭職,到上海。

      「文藝為工農兵」是杭州藝專的創作方向,領導人批判

      西方資產階級藝術,口號「文藝復興滾出去!」

       林先生在上海時住在法國僑民住宅,去拜訪一次,一到

       畫室坐定,林先生問:「茶?還是酒?」我擇其一,從不

       說「隨便」。川菜館吃飯,再看林先生新作,林先生靈感之

       作是50年代後葉到60年代上葉大約一百來幅水墨粉彩,

      「靜物」、「風景」等。五、六人拜訪一次後,我沒有再去,邀

       我同行,我”不想去",有人相勸,告訴我:”林先生說你是

       畫家,更像詩人,就真的沒再去玉泉路校長官邸了。

       1951年我們年輕人輟學、辭職到了上海,林先生在杭州藝專

       受到排斥,悄然辭職,去了上海,林先生的動是為了繼續保

       持他的不動,他擺脫了教務牽累,不必上班開會學習受

       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折磨,專心繪畫,直到文革前夕,是

       他創作黃金期的巔峰階段,在南昌路法租界的寓所探望老師

       ,喝茶或酒,川菜館共餐,最快樂的事是看林老師新作了。

       老師秘藏的五十年代後葉到六十年代上葉在滬地所作約一百

       來幅。1966年「文革」不久,林先生被拘留於上海市公安局

       第一看守所,我們幾個學生也先後入獄,到運動後期,才知道

       林先生的畫都毀滅了,是畫家親手毀滅了它們。他說只要

       活著,可以再畫,他獨自在南昌路寓所的浴室裡,用火、

       用水,燒毀和沖走了十年十五年累積下來的傑作,在中外

       古今的美術史上,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了!但自毀畫作之後

       ,林先生還是被關入看守所,在飢餓、昏悶、酷熱、嚴寒

       下過了四年,堅持以「不死」殉道,出看守所已年近70

      移居香港時,要努力畫回原作,但不可得,被燒毀的1955年~

       1965年的百幅畫作曾讚譽為:

       像 花一般的香

          夜一般的深

          死一般的靜

          酒一般的醉人

  這些畫,因為共產黨文化大革命而保存在時光博物館中,愈逝愈遠。

p.153  飄零的隱士---- 張愛玲

       她是亂世的佳人,世不亂了,人也不佳了------

       1942年十五歲時,我在上海初次讀到張愛玲的散文,當年是日寇

    佔領大江南北的"非常時期",將來會作為國難國恥而詳見於中國

    近代史,然則此八年中淪陷區的文化動態,就不可能列入中國近

    代文學史,因為事關敵偽宣傳、奴化教育",明明是世界大戰,

    日本侵略中國,卻是夜夜燈紅酒綠輕歌曼舞--- 一直到日本宣布投

    降,這些夕陽中的文學浮蝣霎時影跡無蹤,四十年後,到海外後

    ,彼等有恙無恙地建在,但都易名改姓久矣,唯張愛玲仍然姓張

    名愛玲,足見其明智、果敢,她成名於亂世,若在"五四"時期,

    星多月不明,若到1949年會被批鬥個沒完沒了,此生廢矣!

        民國後,上海向來是中國的文學中心,抗戰時期,上海成了

    孤島",在"草長亂飛"時期,唯獨張愛玲寫了可圈可點的散文和

    小說,得到留在黃浦江斌的遺老、遺少的喝采。

    將來,中國文學史上自有她八尺龍鬚方錦褥的偌大尊榮的一席地。

p.165   上海在哪裡

     1、小引:海涅1831年流亡法國,僑居巴黎12年5個月後,于

           1843年回國探親,我守節紐約亦一復5個月12年。

           此番我回中國,預知舉目無親,決定概不舉目,一百年

           過去,東風夜凋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凡是存在的

           都是消失的,凡是消失的都是存在的。

             異國平居有所思的炎涼歲月裡,時常驚覺自己是愛國

          主義者,我與華夏胤裔,始終維持著單方面的君子之交,

          於是我帶著中國回中國。

    2、未成曲調先無情:特意買"中國民航"的機票,為的是多一個

          方面與"中國"接觸,接觸的是為爭置物櫃的爭吵、一個

          缺乏想像力而專門想入非非的民族,飛機上的電視,不

         看也不行,因為"群眾要看,你也得看。”

  3、到底我不是格林卡:望著機場,想懷一下舊,三十年我主持過

         這個建築群的內部設計,想到音樂家格林卡從外國浪蕩

         回國,倒地親吻俄羅斯的泥土,此可謂忠厚之至矣,而今

        我卻只能木強地站在冷風裡,沾唇的是荒地上颳來的灰塵,

        感到一種殺傷力極強的淡漠。

 4、阿Q別來無恙:離市中心遠的虹橋,地處西郊,餐館連連,中

        國成了美食國,富到家裡不煮飯,天天闔第光臨餐館大快

        朵頤,成了現下“吏以天為食”的歪風,新一輪的醉生

        夢死。好景不常,餐館關門,看到倒店的理髮店外牆上八方

        大字--- 女人世界  男人天下。唯物史觀階級鬪爭一下子轉為

       唯性史觀男女霸權,阿Q大有長進。

5、十里洋場不見洋:上海最悅目賞心的街有:

      一、英租界的"大馬路",是男性的,剛陽挺拔,充滿事業心,

            泰晤士河就像黃浦江,金融中心皆在岸邊。

      二、法租界的霞飛路,是女性的,蘭心戲院純乎法蘭西傳統小劇

            場古典情懷。

     這兩條路消失了,我的少年青年消磨在霞飛路,我的壯年中年,

     每日工作必經大馬路,寓所在白渡橋之北堍,約會散步總在外灘

     的林陰道上,江海關樓頂的鐘聲一如格林威治的音調,當年的上

     海儼然東亞第一大都會。

     我一抵達故居,疾步向外攤走去,金山路餐館連連,從吳松路過來

     一條高速公路將絪緼百年的外灘風光腰斬,我沉住氣,從南京東路

     走到靜安寺,十里長街(十里洋場)的老建築—被喬妝打扮得面目全

     非,土俗不堪!

     翌日,走淮南路(霞飛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全沒了,戰後巴黎這類

     母樹都死了,便接回上海的子樹之孫去,然而上海人卻把”法國梧桐”

     連根拔掉,為的是多造房屋多開店。

     支路上的花園洋房凋敝,始我哀傷!慚恧!

6、路有路的命運:路,也有發生、發展、衰老、死亡的形態規律,大馬路

     霞飛路,經由漫長的漸變,於今突然夭折----

7、心有千千高樓結:上海建築因為一:新舊亂套、兩敗俱傷,二:唯利是圖

     、不擇手段,讓上海的建築失衡,上海再要美觀,除非去掉這些

     新鮮事物"等於說,上海是從此不可能有賞心悅目之一日了,更難看

      的怪物還將層出不窮。

8、時裝的海洋:三十年代的上海"只認衣衫不認人",經過長期的樸素、劃一

       的沉悶壓抑之後,併發出來,在淮海中路、四川路、海寧路一片衣海

       ,亨生一流西服店門前也像攤位,上海,我走到哪裡,它變到哪裡,

      身在噩夢中似的。上海人衣著一窩蜂,例外,你就”阿屈死”

      豬頭山"

  9、中聽中看不中吃的美食: 上海本是集中國各派美食之大成的

         ,口福樂園,最後一代的美食遺老已經物故,遺少沒有

         ,粗煮濫燒,滿桌的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上海人失去了

         心和腦,失去了舌頭,這些人大抵是"浩劫"之後的產物,

         我是後天之樂而悶悶不樂,欲解鄉愁,老字號多已不見,

         僅存的"梅龍鎮""揚州飯店""老伴齋"都一概變質走味,

         落得個鄉怨鄉恨。

10、民以住為天:上海街上,隨時可以聽到"兩房一廳" "三房兩廳",

       就像人生在世就是為了幾房幾廳,舉世若狂,得房即天堂,

       失房即地獄。滿街的談房,就是滿街的天堂地獄。

11、滬道更比蜀道難:上海是人海,街上沒有兵沒有馬而兵荒馬亂

        ,想走走,行人摩肩接踵,車輛橫衝直撞。以作難你為樂

        ,是上海人的共性,魚不論大小都是腥的,上海人不論老

        少都是刁的。

P.189  烏鎮

          從上海坐長途公車到到桐鄉換車到烏鎮

       五十年不聞鄉音,聽來乖異而悅耳,麻癢癢的親切感,老

       老少少仍說著”方言”。我是傳聞中已夭亡的某某,我可

       以享受到”己知彼而彼不知己”的優越感。

          明清年間,烏鎮是官商競佔之埠,兵到必爭之地,上溯

       則梁朝的昭明太子蕭統在此讀書,唐朝的銀杏樹至今佈葉

       垂蔭,葱蘢可愛。烏鎮的歷代後彥,學而優則仕,仕而歸

      則商,豪門巨宅,林園相連---- 但烏鎮人太文,柔靡不起,

      中途輟學,重歸故里,我的表兄堂弟,株守家園,卒致與家

      園共存亡,一字一句也留不下來。(應是受共產黨鬥爭迫害)

      走過望佛橋,再到觀音橋,向著我的童年走去,經過已無店

      鋪的東大街,行到"財神灣",從彎角退二十步看到我家正門

      的方位。

          進我家門---- 與我少年時候的書房對視,我不肯承認他

      就是我往昔的嫏嬛寶居,他堅稱他曾是我青春的精神島嶼。

      我的書房,外表剝落醜陋不堪,但頑強支撐了半個世紀,

      等待小主人海外歸省。(擬人化書寫)

          復前進,是花廳------ 後花園,後花園杳然無遺迹,蓋了

      一家翻砂軸承廠,工匠們正在通紅的爐火下勞作著。剷除一

      個大花園好像只要吹一口氣,我漸漸變得會從悲慘的事物中翻

      撥出羅曼蒂克的因子來,自己要適時地拉自己一把。

     永別了,我不會再來!

     剛纔冷寂的街上這時站著好些男男女女,多年前故鄉就

     謠傳著我的死訊,十足是”家破""人亡",怎麼這”少爺”

     健步如飛的回來,老叟握著我的手說:

     烏鎮風水好,啊,好,烏鎮風水好。”

         1995年 歲闌

      (木心 一生經歷因受國運牽連,磨難、悲苦,如果早十年生

     ,或晚十年生,以他的智慧、好學,他一定能大有成就。)

p.207  同情中斷線

         1949年,我(作者)為生計所迫到浙江省立杭州高中任教

      與學生年齡相近,下課到我的小客廳來聊天、飲茶,游泳後

      吃糕餅、點心,看畫冊、聽唱片,浙江省立杭高校風嚴正

      克實,師資都是大學水準,我為生計所迫,部分莘莘學子

      颇有矢志追隨者,我想,藝術的道路需要有同行的夥伴,

      與其呆等”朋友"不如親手來製造"朋友",我二十出頭,他們

      不到二十,人生,可說是尚未踏上路。

我傳述:王爾德對紀德說的話、讀杜思妥也夫斯基、

普希金、托爾斯泰、梅勒支珂夫斯基、紀德的<從蘇聯

歸來>及紀德與羅曼羅蘭的論戰。一學期過完,我本能

覺醒”必須離開杭州,人生成敗在於"擇場",我唯一

去處是上海。

    1950年夏天,選擇幽居避暑於上海莫干山自家別墅,

手書福樓拜的話:「藝術廣大已極,足可占有一個人。」

貼在牆上。杭州學生朋友有信來往,國慶假期上山拜訪。

他們一個不缺地站在我面前,七種不同的笑容是同樣的。

他們的愛好與專長:

維珂------聲樂------ 作曲-------文學

齊弘------大提琴-----散文------詩

敏特------鋼琴-----作曲-------文學

紀蒙------作曲-----哲學--------書法

韋仲------小說------作曲-------評論

樂濟------繪畫------英文------梵文

客西-------文學------哲學------神學,

安德烈.紀德在他的<地糧>中,藉奈帶奈藹之名,宣示

「要愛而非同情」。我讀此書正好是奈帶奈藹的年齡,故而以

為然,以為可信,可以付出。

    莫干山聚會後,我隨同學生再回上海謀生,進浦東私立

高中教美術、音樂,寒暑假,同學聚在浦東,讀<情感教育>

,討論「同情中--- 斷了辛辣」還是「同情中斷了--- 辛辣」

我踏入論壇,定三條要求:一、頭腦 二、手段 三、心腸,

評斷大師是一流、二流、及不入流,沒想到幾年後被座中一人

檢舉---「反動小集團,為首是我,拘留審查。說來說去不過是

托爾斯泰、莎士比亞----愛藝術是要代價的,第一次我是這樣付了。

    六十年代,我轉為美術設計工作者,擔任某些形象工程的

總設計師,學生各奔前程,藝術道路上的夥伴,初衷是真實的,

現實是虛妄的,更有甚者,往反面反方向鼠竄而去。

維珂:詐騙維生,盜竊我在杭州的藏書,賣錢自肥,包括妻子、兒子。

敏特:在政治運動中被審查,誣陷我而脫罪。

客西:靠伯父供養,交往基督教女友,隔時二年分手,只好當他病人

      收留,不久失蹤。打聽到他伯父,伯父責令返校,客西回答

    「我不要你資本家臭錢。」又多年收到河南某工廠人事科問他

      是否腦子有問題?----- 命嗎?

紀蒙:耽於老莊尼采,二王書法,學作曲。畢業任教東北瀋陽

音樂院,來信火氣大,仗酒使氣、剛愎自用,不是真愛音樂。

樂濟:世紀蒙引見的學生,考入廈門大學英語系,她在集體主義的

      洪流中,細心的保持著個人主義的一頁扁舟,一年後調往北京

      大學,遇上「反右運動」,稱病退學回上海,認為北大政治運動

      卑汙殘酷,非人性之所能忍受,但為生計回北大復學,就變了

      ,結婚入黨,寫媚俗文章發表,只要成就,不要心靈,既有當

      初,何必今日?

韋仲:年幼喪母,父親在農場勞役,生活所需靠

後母供養,想寫小說又寫不下去。          

齊弘:自視高,目空一切。當年父母去了台灣,靠大陸姨婆

供養,俏皮、風趣。1956年我受人誣陷而入獄,釋放後臥病

日子中,想念齊弘,齊弘在廣州交響樂團服務,為工作、前程

苦悶,想去蘇聯深造,但「家庭出身」使他「行不得也」,

悲嘆道:「我沒有家,但為家庭出身受累無盡。

1981年(25年後)因公出差到廣州,人的虛榮心,沒能看到齊弘。

1982年秋來到美國,83年夏開始寫作,84年春出版的一本文

    集,作為寄給齊弘的禮物,

敏特說齊弘是他殺,不是自殺。敏特求見,我大聲道:「不見面

比見面好。」他是攀龍附鳳的好手,為了懺悔,他託人轉交一

封信,上海音樂院的證明書:以前「小集團」的案子,敏特是

檢舉揭發者。

1995年我第一次回中國時,「杭高」的學生只剩韋仲,我住在外

灘「故居」的老公寓,十年浩劫的威武,韋仲屈節,把我寄藏

在他家的文稿繳了出去,改革開放,生計好轉,這不能算是富

貴,怎麼就淫的不像人了。拒聽他的電話,接到信,信中說:

「你終於成為藝術家,我成不了藝術家,但我是欣賞藝術的藝

 術家。」一派胡言,有這樣沒出息的想法,所以沒出息。清

晰記得,42年前,上海浦東的河邊小樓齊弘、韋仲與我三人討

      論「同情的中斷」。

      他人給予我辛辣,我回報了加倍的辛辣,但我深,因為我比誰

      都弱、騃、畏於承當摧殘。 

      我曾經良善到可恥,我不再良善到可恥了。

     (1998年九月10日)事過近50年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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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麟淵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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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2 16:11
牧心(木心),陳丹青有〈繪畫的異端—寫在木心美術館落成之後〉一文。我將摘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