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花了兩個小時看完有關北京人的介紹，趙屏風闔上書本，沉坐在書桌前想著：

「北京人究竟到哪裡去了呢？被美國學者弄丟了？沉在渤海灣裡了？還是被發掘的人乘著戰亂偷偷藏起來了？

如果是被美國人帶走弄丟的，為什麼會在一九四一年？日本侵華戰爭在一九三七年就爆發了，同年佔據北京市；照威廉教授的講法，當時周口店就停止了挖掘的動作，如果日本人想要北京人，為什麼不在三七年或三八年就將北京人運回日本呢？為什麼周口店不工作了，日本人也沒有動作？那三七年到四一年的四年間，北京人在哪呢？日本人為什麼也沒有運作載運北京人呢？這個時間點是個矛盾；若是我喜歡一樣東西，有機會得到它，我會放在外面長期不去管它嗎？不會！那日本人為什麼會違反人性不理北京人呢？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日本人一到北京會不會接收北京人？常理上應該會的，既然日本接收了北京人，周口店又停止了工作，那原來在周口店的美國學者還會一直賴在北京人身邊不走嗎？日本人會讓美國學者繼續待在北京人身邊而默不作聲嗎？不可能！日本人不可能這麼做，日本人一定將北京人據為己有，不讓其他國家學者再接觸它，所以應該是除了日本人，誰也不可能再看到北京人。那美國人將北京人裝箱運往上海機會就不大了！

而且日本人控制著北京市，幾個美國學者有能力將北京人裝箱打包送上火車嗎？幾箱東西不是小東西，不是放在口袋就可以帶走的，那麼大的東西，那麼多的東西，日本人又不是睜眼瞎子，讓北京人自眼皮子底下溜走嗎？不可能，日本人沒那麼無能，日本人真那麼無能就不可能掀起整個太平洋戰爭了！而且日本人重視北京人，不可能不派軍隊保護北京人，光憑幾個學者就想不驚動日本人將北京人運走，那才是真正的天方夜譚了！

如果周口店在三七年就已經停止工作，北京人就存放在現場的某個地點，所有的外國人都被驅離了現場；現場只有軍隊駐守，一旦美國人得知日本將把北京人運回國去，美國學者有沒有能力仗著熟悉地形偷偷潛回現場呢？日本軍隊從三七年派駐到周口店，四年來都安全無事，是不是有可能紀律鬆散，警戒心降低了呢？如果美國學者偷偷潛入成功，那出來怎麼出來？如何將許多箱東西運出來沒人看到？日本軍隊警戒心再差，也不會差到看不到運送箱子出來的人吧！所以就算美國學者潛回周口店，還是沒有能力將北京人運上火車的。」

趙屏風看著桌面上影印放大的一張北京猿人頭像照片，忍不住對照片唸道：

「兄弟，你到底怎麼了？」

「碰！碰！碰！」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趙屏風懶得站起來：

「誰？門沒關，請進。」

房門推開，隔壁房法文系的艾德華穿著鮮艷耀目的Ｔ恤進來，邊扭邊舞著：

「嗨！凱文，今晚的舞會不參加嗎？」

趙屏風頭也不抬的：

「我不去，你呢？什麼時候去接安妮？」

艾德華繼續扭動著，掛在脖子上的耳機傳來聒噪的音樂聲：

「我沒邀她，今天換人了。」

趙屏風抬起頭來看了看艾德華：

「安妮不去嗎？你不怕她看到你帶別的女孩？」

艾德華道：

「別傻了！今天這個可是經濟系的美琪，多難得邀請到她做我的舞伴，得罪一次安妮也值得，何況我的打算是找你邀安妮做舞伴，這樣就兩全其美了。」

趙屏風搖著頭：

「我不去。」

艾德華道：

「別這樣，幫幫忙，幫我擋擋嘛，你不去，我就搞不定了！」

「不，我真的不去，我還有事呢。」

艾德華奇道：

「忙什麼？我看你儘待在這兒，也不急著出去，有什麼好忙的？」

趙屏風指指桌上的書籍：

「查資料啊！」                                                                                                 

艾德華嘴裡嘖嘖作響，揶揄道：

「不會吧！這時候還在用功，有沒有搞錯，你在看什麼呀！」

艾德華伸手翻閱起桌上的書：

「哇靠！史前人類遺跡研考紀錄；幹嘛？吃撐了呀？打算做起聖人啦！」

趙屏風笑道：

「也許吧！好了，快走吧，別妨礙我用功，也別耽誤你的約會。」

艾德華搖搖頭：

「凱文，你聽我說，你一定生病了，要不就是鬼迷了心竅，你不是唸這類八股的料，史前人類遺跡，開玩笑嘛，足球明星耶，去搞什麼考古，你一定發燒過度了。」

趙屏風笑道：

「好啦！好啦！我發神經了，可以了吧！你快走吧，別耽誤了時間，美琪就被別人約走了！」

，艾德華搖搖頭，伸著姆指與食指，做出開槍的姿勢指著趙屏風：

「我真搞不懂你們中國人，砰！」

說完，又搖搖頭，扭動著身子關上房門出去了。

趙屏風呆坐了一會兒，想想艾德華的話，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是被鬼迷了心竅，放著大好的舞會不參加，窩在寢室搞什麼人類學；這種冷僻的學問，依往常自己的個性，是唯恐避之不及，嗤之以鼻的，為什麼這一回居然神經搭錯了線，一頭栽進去就翻不了身呢？莫非，真的是自己體內中國人的血液在作怪，非得將北京人的迷思搞個清楚才罷休？趙屏風冥想片刻，苦笑地搖搖頭：

「唉！想這麼多幹嘛呢？反正要唸嘛，管它是什麼理由呢？」

趙屏風繼續整理著思緒，並且把重點都節錄在筆記本上：

「日本人將北京人裝上巡洋艦後，一出天津就遭到美(中)空軍襲擊而受創沉沒；可能嗎？絕對不可能。第一、太平洋戰爭當時尚未爆發，美國絕對不可能對日本動用軍事武力；縱使戰爭已經爆發，一開始美國在太平洋的海軍戰力，在經過珍珠港一役幾乎全軍覆沒，沒有航空母艦支援，美國軍機怎有能力到達中國領空攻擊日本船艦？何況戰爭剛開始不久，美國在東亞與太平洋的據點一個個淪陷，軍機從何處起飛也是個問題，怎有能力派遣戰機到天津實施轟炸？

第二、中國空軍也不可能，戰爭初期，中、日戰力不成比例眾所周知，一九四一年時中國已經退到了四川重慶，中國空軍幾乎全部陣亡，全靠蘇俄支援部份戰鬥機，才能讓中國的空軍繼續存在，當時的中國根本沒有轟炸機。等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二次世界大戰正式開始，美、中成為同盟國之後，美國才提供中國戰鬥機與轟炸機使用，這都是戰爭後期的事，所以在一九四一年這些事都不曾發生。當時整個中國大半領空只有日本飛機，中國空軍怎有能力轟炸天津的日本船艦？它們要怎麼飛過數千公里縱深的日本空軍領空？如果能過得去，那才真正是天方夜譚，神話一則。所以這一點也不能成立。

至於北京人顯靈，搞沉了日本船艦，那是神話不必討論。

最後一點，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種可能性如何呢？以日本軍閥的陰沉個性，是有可能採取此種方式將北京人偷渡回國，利用漁船來運送北京人，藉軍艦做掩護，確實可以達到欺敵的作用，這是一種戰術作為，身為軍人，他們的思維能力很有可能朝向這方面發展。但，難道他們沒有想到漁船失事的可能性嗎？如果這艘漁船連渤海灣都撐不住，日本人又怎敢讓它橫渡日本海與太平洋呢？難道他們不曾考慮到一艘小漁船失事的機會有多高嗎？不可能的！沒有人在作規劃時不考慮到這些問題，就算策劃人沒有想到，一層層日本決策人員也該想到，會不提出質疑嗎？憑當時日本人的軍國實力，幾乎整個東亞都在他們的統治下，日本海、渤海幾乎都成了他們的內海了，難道沒有能力派出大一點、安全一點的船來暗渡陳倉嗎？何況日本人那麼重視北京人，能草率派一艘小漁船從事這種任務嗎？這好像跟日本人的嚴整個性、注意細節完全不搭，所以用漁船運送北京人也不可能成立。那麼事實到底是什麼呢？」

趙屏風寫下了疑點，起身在室內踱來踱去，本來簡單的事，在他仔細推敲後，發現有關北京人失蹤的疑點實在很多，不禁開始推翻書本上的記載，重新虛擬北京人失蹤的可能性。

「如果北京人根本沒有運出去，比方說由參與發掘的某個人或某些人藏起來了；或是因逢戰亂，附近的民眾將它盜取了；再不然就是當時的華北自治區政府將它藏起來了。這些的可能性是否更大呢？

民眾盜取好像不可能，除非是在日本派兵駐守之前；但如果在日軍派駐之前就被偷盜了，日本豈會靜默無聲？依當時的社情狀況看起來，如果日本接收北京人，發現北京人都不見了，準會大肆搜補找尋，那麼國際上一定會聽到消息，世界考古界自然留意這些訊息。如果大家都沒聽聞這件事，表示這事並不曾發生過。所以北京人在日本人接收之前被盜就不能成立了！

我們可以預判，那麼早挖出來的骨骸化石，應該會存放在博物館、北京政府、大學研究中心之類的這些地方，一般人不可能接觸到才對。但政府可以，如果說華北政府知道它的價值，不願意讓日本人攫奪而去，偷偷將北京人藏起來，為了怕日本人索取，又製作一些假的來騙日本人。而沒想到這些日本人竟然想把這些假的北京人運回日本，如此一來，假北京人一事就會穿梆了！所以為了怕日本人將來興師問罪，是不是有可能將運送北京人的船隻事先破壞，以消滅這些證物呢？如果可能，那麼漁船沉沒就是真的了！而船上裝的就是假的北京人。如果是這樣，是不是表示北京人還在中國呢？什麼原因不再出現呢？是不是有政府官員私下自己收藏了起來呢？還是藏起來的人，後來根本來不及說就死了？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不管什麼原因，這種情況有沒有可能發生呢？是有這種可能性的，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趙屏風寫下自己的見解，決定明天一大早就去見威廉教授，將自己的推斷告訴教授，看看威廉教授又是如何的說法。

第二天，趙屏風在威廉教授的辦公室，將自己節錄下來的筆記交給威廉教授，教授看完後，頻頻地點頭道：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是你自己的見解嗎？不錯，不錯，言之有物，所舉的例證、研判的確讓人起疑。我不知道你那麼用心，在這件事上，你的專注讓我吃驚，我不知道你對北京人竟那麼感興趣。你的說法當然不無可能，但是這事畢竟已經是六十多年的事了！即使現在想查證也很困難，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趙屏風道：

「你覺得我的推論會接近事實嗎？」

威廉教授沉思片刻道：

「我只能說不排除這個可能性，不過其他說法也不一定都是錯的，也有可能是對的；或者我們還可以做出其他推論，譬如說假定運送北京人的船根本沒有沉沒，安然抵達日本，然後日本放個失事的假空氣出來，好讓世界各國放棄對北京人的覬覦，你認為這種可能性有多高？

再來，你說美國的學者不可能從日本人的手中將北京人盜出來送上火車；但如果有中美兩國任何一國的情報機構做後盾，配合這些熟悉地形與內情的人做內應，加上假情報、收買日本軍人、殂擊、暗殺那些看守人員，你認為盜出去的機會大不大？其實北京人失蹤這件事，在國際上當年的確造成不小的震撼，有許多專家學者提出了各種不同的看法，只不過沒有一種說法能獲得證實，於是加深了這個事件的玄秘性。

當然，你所提出來的疑點，可以做為研究整件事的參考；畢竟那個時代是個戰亂的時代，有許多我們所無法預知的事隨時會發生，誰又知道，在處理北京人遺存中是不是發生過一些我們都不曾想到過的事，而改變了北京人的命運呢？」

趙屏風聽了威廉教授的一番話，彷彿鬥敗的公雞，垂著頭一聲不響。威廉教授見他這個樣子，有些不忍心，走過去環著他的肩，開口安慰他道：

「凱文，你的得失心太重，這樣不好，要學習接受挫折，沒有人是事事如意的，一帆風順不是好事，挫折才能幫助一個人成長；不過你所論及的疑點，倒是可以做為你所提出來的假定依據，這對你的假設非常有用；很可能事實正如你所說的那樣，但是必須要證實才行。學問嘛，就是一些證明的累積，沒有證明，再是事實也難獲得大家認同。」

趙屏風抬起頭來瞪著威廉教授，想一想道：

「教授，你的意思是事實有可能正是我所假設的，問題只在於證實？」

威廉教授點點頭，心裡暗暗地為這位用心的小朋友傷感：

「難得他這麼用心研究人類學，我還澆他一盆冷水，恐怕會打擊了他的興趣，再也提不起勁去研究北京人了！」

趙屏風沉默不語，走到窗前凝視著窗外的校園好一會兒，方用手指指骨敲了敲窗檯，然後轉過身來堅定地對威廉教授道：

「好，我去找證據。」

威廉教授愣了一下：

「找證據？去哪兒找？」

趙屏風有些興奮地：

「北京，當然是北京。」

威廉教授聞言大吃一驚，因為他了解趙屏風的脾氣，他是說到做到，甚至專做人家意想不到的事的人：

「凱文，研究北京人很好，但別入迷，北京人失蹤六十多年了！你去哪找證據？而且你還是學生，難道不顧學業了嗎？做事別衝動，想清楚再說。」

趙屏風道：

「教授，你放心，我只去一個月，一個月的假不影響成績。你知道如果我不跑這一趟，我會永遠難安，不管能不能找到證據，讓我去這一趟，至少死心了！以後乖乖專心上課就是，要是不讓我嘗試，我會遺憾一輩子的，因為不去，我永遠不知道結果是什麼。」

威廉教授皺著眉頭：

「我真的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了！」

趙屏風笑道：

「很簡單，支持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