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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4 05:45:55瀏覽53|回應0|推薦4 | |
Excerpt:米沃什的自選集《在時間荒原上》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CN11950186 在時間荒原上:米沃什自選集 作者:切斯瓦夫·米沃什 譯者:曉風 出版社:雲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02/01 在這部跨越三十年的自選集中,米沃什從維爾諾的“街道詞典”開始,勾勒出一部非正式的自傳。作者遊走于文學、神學和哲學的邊界,記錄他對屬於東中歐、俄羅斯,乃至西方世界共同遺產的諸多作家的解讀;分享關於詩歌、時間、現實、罪惡、幸福等命題的思考;並以動人的筆觸追憶故人往事——生於同一時代的人們建立起牢固的紐帶,就像大海漩渦中浮現的島嶼,是20世紀宏大命運的一份證詞。 【Excerpt】 〈獻給 N. N. 的輓歌〉 獻給 N. N. 的輓歌 告訴我它對你是否太過遙遠。 你也許曾乘著波羅的海的細浪, 經過丹麥的田野和一片山毛櫸林, 再轉向汪洋,那兒很快就是 拉布拉多半島,這時節已潔白一片。 而如果你,這樣夢想過孤島的人, 懼怕過城市和高速路上閃爍的燈, 你曾有一條小徑直穿過荒野, 橫跨正在融化的藍黑色水塘,鹿和馴鹿的足跡 一直延伸到內華達山脈和廢棄的金礦。 也許薩克拉門托河曾在 遍布多刺橡樹的山丘間為你引路。 之後只有一片桉樹林,而你找到了我。 這是真的,當熊果樹開花, 春日清晨的海灣清晰可見, 我不情不願地想起湖間的房屋 和立陶宛天空下收起的網。 你留下長裙的浴室 已永久變成了一塊抽象的水晶。 靠近走廊,是蜜一般的黑暗, 可笑的小貓頭鷹,還有皮革的氣味。 那時的人怎能活著,我著實說不出。 格調與長裙搖曳,朦朦朧朧 而不自傲,向著一個結局。 我們渴望事物本質的模樣,這有什麼關係? 對那灼熱歲月的認識燒焦了 鐵匠鋪前站立的馬,市場裡的小圓柱, 木質樓梯和弗里格爾陶媽媽的假髮。 我們學到了很多,這點你十分明瞭: 原本不能被帶走的東西,怎樣逐漸 被帶走了。人也好,鄉村也好。 人以為心該死去了,可它沒有, 我們微笑,桌上是茶和麵包。 只是懊悔我們沒有愛過 薩克森豪森集中營的可憐骨灰, 全心全意,逾越人類力量的極限。 你習慣了新的潮濕的冬天, 習慣了那幢別墅,它那位德國主人的血 已從牆上洗淨,他從未歸來。 我也只是接受了可能的一切,眾多城市和國家。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片湖泊 在腐敗的榿樹葉上 折斷一條狹窄的光帶。 你和我的罪責?不是重大罪責。 你和我的秘密?不是重大秘密。 不是那時,他們用頭巾裹住下顎,將一座小十字架放在 指尖, 狗在某處吠叫,天空中亮起了第一顆星。 不,不是因為太遠了 你那一日或那一夜沒來看我。 年復一年,它在我們體內滋長,直到扎根, 我和你一樣理解:它是漠然。 1962年於伯克利 [讀者自行補充] Elegy for N. N. by Czesław Miłosz Tell me if it is too far for you. You could have run over the small waves of the Baltic and past the fields of Denmark, past a beech wood could have turned toward the ocean, and there, very soon Labrador, white at this season. And if you, who dreamed about a lonely island, were frightened of cities and of lights flashing along the highway you had a path straight through the wilderness over blue-black, melting waters, with tracks of deer and caribou as far as the Sierras and abandoned gold mines. The Sacramento River could have led you between hills overgrown with prickly oaks. Then just a eucalyptus grove, and you had found me. True, when the manzanita is in bloom and the bay is clear on spring mornings I think reluctantly of the house between the lakes and of nets drawn in beneath the Lithuanian sky. The bath cabin where you used to leave your dress has changed forever into an abstract crystal. Honey-like darkness is there, near the veranda, and comic young owls, and the scent of leather. How could one live at that time, I really cant say. Styles and dresses flicker, indistinct, not self-sufficient, tending toward a finale. Does it matter that we long for things as they are in themselves? The knowledge of fiery years has scorched the horses standing at the forge, the little columns in the marketplace, the wooden stairs and the wig of Mama Fliegeltaub. We learned so much, this you know well: how, gradually, what could not be taken away is taken. People, countrysides. And the heart does not die when one thinks it should, we smile, there is tea and bread on the table. And only remorse that we did not love the poor ashes in Sachsenhausen with absolute love, beyond human power. You got used to new, wet winters, to a villa where the blood of the German owner was washed from the wall, and he never returned. I too accepted but what was possible, cities and countries. One cannot step twice into the same lake on rotting alder leaves, breaking a narrow sun-streak. Guilt, yours and mine? Not a great guilt. Secrets, yours and mine? Not great secrets. Not when they bind the jaw with a kerchief, put a little cross between the fingers, and somewhere a dog barks, and the first star flares up. No, it was not because it was too far you failed to visit me that day or night. From year to year it grows in us until it takes hold, I understood it as you did: indifference. Berkeley, 1963 Translated by Czesław Miłosz and Lawrence Davis 《獻給N. N. 的輓歌》寫於1962年,但長久以來它只是一份手稿,因為我很猶豫是否要發表它。對我來說,這首詩的自傳性之強堪稱厚顏無恥。實際上,它相當忠實地講述了一段個人往事。這是好的,因為詩歌應該盡可能捕捉現實,但必要的藝術加工程度卻是個微妙的問題。幸而我沒有對提及的人指名道姓;儘管如此,這種戲劇化的情形卻只能在生活中出現:我住在伯克利,從一封波蘭來信中,我得知曾與自己關係親密的一位女士最近去世了。閱讀本詩波蘭語原文的讀者會注意到幾處重要細節。詩中提到的湖畔小屋是在“立陶宛的天空下”,它足以讓人想起“二戰”末期大量人口的流徙,那時立陶宛已經併入了蘇聯。“鐵匠鋪前站立的馬”“市場裡的小圓柱” “弗里格里陶媽媽的假髮”寫的是附近一個小鎮,1939年之前有許多猶太人在那裡居住。希特勒的部隊進入該地區後,他們都身遭厄運。 這裡還提到了詩中女主人公的一個親近之人(丈夫?兄弟?兒子?),他成了“薩克森豪森集中營的骨灰”,此處需要對一些歷史事實有所瞭解:位於奧拉寧堡的薩克森豪森是柏林附近的一處大型集中營。由於納粹把波蘭人列入與猶太人相近的“劣等民族”,很多人被遣送到了那裡,生存機會渺茫。“你習慣了新的潮濕的冬天”一句明確指出我的女主人公戰後從她的那個省搬到了西邊曾屬於德國人的領土,那是斯大林划走波蘭東部領土後對波蘭的補償。 本詩就是這樣游走在二十世紀歷史事件的邊緣。對美國讀者來說,那不過是中東歐的歷史。對我而言,那卻是我們這個星球的歷史——並非因為我是波蘭詩人,而是因為早在“二戰”期間,就可以預見世界上那一地區發生的事件會有什麼後果了。不過在寫詩時,我當然不想談論歷史或傳達任何信息。我記錄了真實的個人經歷,現在卻發現它需要豐富的歷史註解。 詩中出現了兩所房屋。第一所是在湖畔;另一所大概是在波羅的海沿岸("潮濕的冬天”),一幢別墅,它的德國主人被殺死了,顯然是在1945年進軍柏林的蘇維埃軍隊攻佔該地區之時。我問自己,現在是否應該多提供一些這兩所房屋的信息?詩中沒有提到我是怎麼知道它們的,是否去拜訪或居住過,諸如此類。與那些地方相關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栩栩如生,對這個話題我有那麼多想說的,以至於我的記憶能即刻杜撰出一個長篇小說體量的故事。然而,儘管我寫過兩部長篇小說,卻從來沒有擺脫過對這種文學體裁的不適。畢竟小說家要利用自己生活中最隱秘的細節,目的是編造出內容真假難辨的混合物。在這類厚臉皮的做法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堪稱大師。比如在《罪與罰》中,他以剛去世的妻子瑪莎為原型塑造了瘋狂的馬爾梅拉多娃夫人,更糟的是,在《白痴》中,他讓可笑的伊沃爾金將軍極盡浮誇地描述了自己一條腿的葬禮以及它墓碑上的一段銘文,我們今天知道,那段銘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母親墓碑上的一模一樣。為了藝術創作能夠犧牲一切,哪怕是心中最神聖的東西也在所不惜,這看上去像是天才小說家的一個特徵。但是詩歌不追求對個人生活秘聞式的再現。每一首詩很大程度上都有其創作原委,熟悉那背後的原委會對讀者有所助益,只要某些界限還在,還保留著足夠的明暗對比,足夠的神秘感。 在我看來,詩中包含的湖畔小屋的信息已經夠多了。它不能滿足我對於真實的迫切需要,但我很清楚捕捉它的過程是障礙重重的。社會、政治和心理因素誘惑著我們,似乎要沖淡使詩歌有別於散文的那種精練。我對女主人公新家的評註就更平淡無奇了。1945年,我親身來到波蘭的“西部領土”,不料卻得到了一所曾屬於德國人的房屋:或許要寫一整篇專題論文,才能解釋當時為什麼這麼容易得到房產——尤其是身為作家,身為作協成員——以及為什麼當時房產幾乎一文不值。 詩中沒有解釋 N. N. 和我是哪一類關係。男女之間的情事種類繁多,我們能用於表達的修辭卻很不夠用,尤其是在這個領域。語言總是傾向於將個例簡化為特定時代的普遍共性。十六世紀的抒情詩詠嘆的愛情,和我們的大相徑庭;十八世紀抒情短詩中洋溢的那種感性,今日的我們也只能遠觀。同樣,本世紀詩作中的愛情主題也無法令後人感同身受。我們甚至可以猜想,隨著時代精神的變遷,使人類在性行為上有別於動物的靈與肉的複雜互動也在不斷發生變化。當然,每個詩人都接受了厄洛斯的指引:在柏拉圖看來,這位愛神是諸神和人類之間的媒介。然而,考慮到本世紀的紛繁複雜,如今要寫情詩已經很難了。我寫過幾首情慾意味很強的詩,但幾乎沒有獻給某位特定女士的。無論好壞,《獻給 N. N. 的輓歌》採用了相當克制的寫法。如今,多年後回顧這首詩,我無意間發現了它作為紀念物的價值。我似乎通過某種方式讓她復活,現在又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了。 我還發現它是一首悲傷的詩。想想其中有多少逝去的人吧:N. N. 本人;弗里格爾陶媽媽,她是鎮上唯一一家旅店的店主,代表了那裡所有的猶太居民——據我所知,德國人甚至懶得遣送他們,將他們就地處死了;一個與N. N. 關係親密的人,死在了薩克森豪森;別墅的德國主人。逝者那麼多,僅僅是因為我描述了事實。不過最悲傷的是結尾,我不清楚自己對它是否滿意。大概不算滿意吧,看來自從寫成這首詩以來,我已經變了。漠然,與人世間的疏離感,曾被認為屬於那些地下世界的鬼影,冥府的居民。1960年,我從歐洲徑直來到伯克利,此後很長時間內,我都有一個念頭,即橫亙在我和故鄉之間的距離帶著一絲詭異色彩,彷彿我即便不是身在冥府,也是在某片不屬於人間的土地上,與食蓮人為伍;也就是說,我過上了某種來世生活。這一點在本詩最後一個詩節中有所反映。但它又被其他部分抵消了。因為 N. N. 畢竟來看過我。而通過書寫她,我證明瞭自己並非漠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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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