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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3 06:31:20瀏覽87|回應0|推薦5 | |
Excerpt:陳冠中的《移動的邊界》 這一本文集的文章多數已收錄在《我這一代香港人》,以下挑選其中一篇文章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17289 移動的邊界 作者:陳冠中 出版社:網路與書出版 出版日期:2005/12 【Excerpt】 〈較幽的徑〉 兩條路徑當前,我曾做選擇,也和眾人一樣,選過較幽的徑,每每只是看不透,起了步,待知道是難行道也回不了頭,或捨不得,當初何曾故意要成就後來的自圓其說?捨不得的理由因人而異,我的是停停走走、兜兜轉轉後的暈,是嵌入某個想像小共同體後、腦中釋出的分泌造成的一種感覺,像微醉。 暈的日子裡,想像中的小共同體(走幽徑也要有同路)比世界眞實,甚至迷人,似泛黃紙印上糊掉的藍山咖啡漬——我忍不住胡說張腔。 我就是不慎看了幾本書,被罰走了三十年的幽徑。 那幾本都是台灣書,時爲一九七一年下半年,我大學第一年。 之前,做為香港較正常的體育不出色的渴望有個性的教會名校學生,我與許多同代人一樣,聽英文搖滾民謠,上法國文化協會看藝術片,其中不乏受青春荷爾蒙主宰的浪漫衝動。那時候眞可以說面前條條是大路,前途一片光明。好吧,我承認買過《中國學生周報》,甚至偶然偷瞄過《明報月刊》標題,僅此而已。買書?除教科書外,連武俠小說都是租看的,我像自己掏錢買雜書的人嗎? 大概是突然當了大學生後,想與眾不同吧,我幹了一件幾近反香港的事:摸上藏在尖沙咀漢口道某大廈五樓的「文藝書屋」。那裏,幾乎只賣台灣書。 我掏錢買了,讀了,白先勇、余光中、李敖。 白先勇給我的是一本盜版書,含〈紐約客〉和〈臺北人〉兩短篇小說集,先看的當然是〈紐約客〉部分,誰不想去美國留個學交幾個女生,故第一時間進入的是〈謫仙記〉、〈火島之行〉、〈上摩天樓去〉。不過,不要低估年輕人的同理心,我一下也理解了〈安樂鄉的一日〉的特殊華裔身分和普遍亞市區感覺——不無反諷的是當時的白先勇還真超前。接著,〈臺北人〉開宗明義點了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鳥衣巷ロ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是我小學會考時只背不懂的一首唐詩,經白先勇這麼在書裡一放就全弄明白了,況味全出了,感覺全到位了,一個香港年輕人已經準備好了,誰還會怕白先勇?臺北人?外省人?長官?大班?謫仙?永遠的驚夢的最後一夜?不是已經說了就是寄住在你我家的那個甚麼燕嘛,有甚麼不好懂!白先勇打開了我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沒落王孫審美眼睛。 余光中給我的是他年輕時洋氣的詩集《五陵少年》。「我欲登長途的藍驛車,向南,向猶未散場的南方」,觸動著我的青蔥流浪夢;「一CC派克墨水的藍色,可以灌溉,好幾個不毛的中世紀」,挑逗著我這個不知道自己想寫作的衣櫃裡的作家。 不求甚解的,我喜歡〈重上大度山〉: 小葉和聰聰 撥開你長睫上重重的夜 就發現神話很守時 星空,非常希臘 同年稍後買了《在冷戰的年代》,反覆看的還是青春洋氣的〈越洋電話〉(「要考就考托福的考試,要迷就迷很迷你的裙子」)、〈或者所謂春天〉(「所謂妻,曾是新娘,所謂新娘,曾是女友,所謂女友,曾非常害羞」)、〈超現實主義〉(「要超就超他娘東方的現實,要打就打打達達的主意,把卡夫卡吐掉的口香糖……」)。 念英文學校的我,尙且感到自己也能寫出這樣的中文,是開竅、是加持,謝謝余老師。 李敖給我的是《傳統下的獨白》雜文集,特別一再重看的是〈十三年和十三月〉一文,這李敖也眞幸運,老子不管小子,喜歡就在家養浩然之氣,還叫老頭們把棒子交出來,原來是可以這樣玩法的,那我也來一下。不過,多年後回想,影響我最大的是其中一段不太像是李敖說的話: 多少次,在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坐在姚從吾先生的身邊,望著他那臉上的皺紋與稀疏的白髮,看著他編織成功的白首校書的圖畫,我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敬意,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茫然。在一位辛勤努力的身教面前,我似乎不該不跟他走那純學院的道路,但是每當我在天黑時鎖上研究室,望著他那遲緩的背影在黑暗裏消失,我竟忍不住要問我自己:「也許有更適合我做的事,「白首下書帷」的事業對我還太早,寂寞投閣對我也不合適,我還年輕,我該衝衝看!」 是了,就是這段話,害我後來不去選學院的明的幽徑而去走更——幽——更——幽——更——幽的幽徑。 活該,李敖也回不了學院,他當時嫌「白首下書帷」太早,結果淪為立法委員。 啊,聰明的李敖,走過最多幽徑的李敖,讓我們一起重溫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未走之路〉(The Road Not Taken)的一段: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啊,同學們,你們要小心大學的第一年,特別要小心那年看的書。 一九七二年三月十三日,大學第一年下學期,我買了傳奇的張愛玲的《張愛玲短篇 小說集》,形勢越發險峻。其後,我還看了更多書,可能是太多書,如果我放聰明一點,就該知道收斂,但當時年少氣盛,難怪畢業後一出道就走上一條有路徑依賴的不歸小徑,連後來好不容易地遇上兩徑當前,我總還是慣性地選較幽的徑。 說到頭,都是那些台灣紅作家惹的禍。 可笑的是到了今天,一說到中文作家,我第一反應不是在想香港,也不是大陸,而是台灣!一代接一代、在台灣出版、靠台灣揚名的廣義台灣作家們,毫不含糊地是我中文文學想像的母體,就是憑他們一CC派克墨水的藍色,灌溉了我好幾個不毛的中世紀。 (二〇〇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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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