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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3 07:07:53瀏覽76|回應0|推薦4 | |
Excerpt:陳冠中的《我這一代香港人》 在本書中有一篇長文〈坎普·垃圾·刻奇〉,陳冠中重新爬梳了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坎普札記》(Notes on Camp)的寫作緣由,還把寶琳·凱爾(Pauline Kael)的《垃圾,藝術,和電影》 (Trash, Art, and Movies)以及刻奇(Kitsch)的一些論述結合在一起,頗值得一讀,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我這一代香港人 作者:陳冠中 出版社:網路與書出版 出版日期:2005/12 內容簡介 《我這一代香港人》初版一年後推出增訂版,結集了作者最新寫成的多篇論述。陳冠中認為:每隔一段時間,香港和珠三角要被重新想像、重新表述。現在又到這樣的一個時候了,因為兩者都感到焦慮:香江動人的舊故事已說完,新故事尚編不成章,珠三角得風氣之先的改革先鋒故事也變陳腔濫調,深圳更有誰拋棄了深圳之說。香港珠三角都在問,令人振奮的下一章將是甚麼。 陳冠中這樣說:“我這一代是名副其實的香港人,成功所在,也是我們現在的問題所在。 【Excerpt】 〈坎普·垃圾·刻奇〉 ——給受了過多人文教育的人 杜魯福(Francois Truffaut)在當導演之前是影評人,他的影評集叫《我生命中的電影》,書的開始引用 了亨利·米勒(Henry Miller)《我生命中的書》的一句話:「這些書是活的而且它們在跟我説話」。杜魯福評論集談到的是一些跟他在説話的電影、他生命中的電影。當年——上世紀70年代末——我讀到杜魯福的影評集,覺得裏面的影評在跟我説話。 某些電影、某些書,好像一直是在某處等待,等你去看,等着跟你説話。 文章也一樣。我是要到了1970 年代中,才看到本文將提到的兩篇1960年代的文章,它們像是在跟我説話,為當時的我而寫,直觀的感到在解答我朦朧的求索,如生命中其他重要的文章、書和電影一樣,你如獲灌頂,如開天眼(「如」而已,並且這經驗可以是眾數的),哪怕當時只是看個似懂非懂,卻成了解放你的思想的過程部份,不管文章本身是否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這兩篇文章是紐約知識份子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坎普札記》(Notes on Camp)和美國影評人寶琳·凱爾(Pauline Kael)的《垃圾,藝術,和電影》 (Trash, Art, and Movies)。 40年前(1964),美國期刊《黨派評論》用了20頁篇幅,發表了31歲、幾乎名不見經傳的桑塔格的文章《坎普札記》,該文章於1966年被收進桑塔格著名的文集《反對闡釋》,而該文集於2003年由程巍翻譯成中文並經上海譯文出版社在中國出版。 《垃圾,藝術,和電影》刊於1969年2月的美國《哈潑》雜誌,後被收在凱爾1970年的影評集《穩定往來》 ,並再被收進她的1994年影評精選本《供收藏》。《垃圾,藝術,和電影》發表時,凱爾已50歲,才剛當上美國《紐約客》週刊每年9月至翌年3月半年輪替的影評人不久。 1999年,紐約大學新聞系全體教授加上17名外間評判,選出「20世紀美國100佳新聞作品」,上世紀是新聞學大盛的世紀,美國是新聞大國,名作如林,但《坎普札記》(第74名)和《垃圾,藝術,和電影》(第42名)竟雙雙入選,那一定是該羣評判的偏愛,因為兩文並不屬於一般認知中的「新聞作品」。如果選的是有影響力的文化評論或美學單一文章,兩文當選則該算是眾望所歸。 談論坎普和垃圾的時候,常會鏈結到另一重要美學觀念「刻奇」,為此下文將引進另一著名文章作為對比:克萊門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1939年在《黨派評論》發表的《前衛與刻奇》 (Avant-garde and Kitsch)。 坎普、垃圾、刻奇,這三個當代美學範疇,互有滲透,又往往被混為一談,但若要保留三個範疇的有用性,最好還是把它們分得細一點。 以下是摹仿《坎普札記》的體裁(是為了致敬,並且是作為一種寫作策略,而無戲仿之意),把文章分成58段札記。 1. 坎普這詞,給中文用者很大的困擾。創意的譯法有田曉菲的「矯揉造作」、沈語冰的「好玩家」、董鼎山的「媚俗」(可能是借坎普與刻奇的近親關係)、王德威的「假仙」(台灣用語,指行為上的假裝),但都只突顯了坎普某些特性而最終未能達意。本文選擇用顧愛彬、李瑞華、程巍等的普通話音譯:坎普。 2. 桑塔格開宗明義説:世界上許多事物還沒有被命名,儘管已命名,也不曾被描述,坎普這個精妙的現代感覺即為其一。感覺——配合英文可譯成「感覺力」(sensibility)——不同於思想,本來就難説得清楚,何況坎普並非自然的感覺——坎普是對某些非自然的人為造作的偏愛。 3. 在桑塔格之前,克里斯多夫·伊舍伍德 (Chistopher Isherwood)是少數用文字提到坎普的作家。在1954年的小説《夜晚的世界》裏,伊舍伍德借一個叫查理斯·甘迺迪的角色,花了兩頁説:坎普是極難定義的,你要沉思它,用直覺感受它,像老子的道;一旦你這樣做,你會發覺無論什麼時候談論到審美或哲學或幾乎任何事情,你都想用這個詞。他強調一個重點:「你不能坎普那些你不認真的事情;你不是在開它玩笑;你是從它那裏得到樂趣」。 可推想在上世紀中或更早,英美甚至歐陸城市某些美藝和同性戀的文化圈子已經愛用這詞,詞的源出(一説源自法國俚語se camper ,意思是擺出誇張姿勢,一説始於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變得不重要,賦與的新涵義由小共同體約定俗成自我演變,成了共用的、秘密的感覺、審美標準、態度、行為、經驗、代碼和身份認同,卻還沒有用文字來論述成為知識。 4. 桑塔格是第一個把不好説的坎普當一回事寫長文章談論的,哪怕用的是短警句形式的札記。32年後,桑塔格在《反對闡釋》的西班牙語譯本前言裏説,《坎普札記》是她鍾愛的文章之一,只是當初她是驚訝的,因為人們認為她是在談一種新感覺,好像她是這樣的感覺力的先鋒,她不能相信自己這麼幸運,在她之前竟沒人碰這題材——「我思忖,妙哉,奥登(W. H. Auden)竟不曾寫過類似我的坎普札記的文字」。她説自己只是把當哲學和文學的年輕學生時,來自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佩德(Walter Pater) 、王爾德(Oscar Wilde)、奥特加·伊·加塞特(Ortega y Gasset)——《藝術的非人化》——時期及喬伊思(James Joyce)的審美觀點,延伸到一些新材料上。(桑塔格在以上引述中突然聯想到詩人奧登,可能是因為奧登是伊舍伍德的密友。順帶一説,奥登與伊舍伍德於1938年曾同到中國,翌年出版《戰地行》一書,支援中國抗日戰爭,同年隨伊舍伍德遷居美國。) …… 9. 真正坎普的人為造作,必然是認真的、賣力的、雄心勃勃的,而且最好是華麗的、誇張的、戲劇化的、充滿激情的、過度鋪陳的,甚至匪夷所思的,但卻不知是在哪裏總有點走樣、略有閃失、未竟全功。最好的坎普是那些未成正果的過份用心之作。故此,平庸、温吞或偷工減料的東西不會是坎普的好對象。另外,完全成功的產品也沒有了坎普味道,譬如 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電影也很鋪張,卻不坎普。同樣,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繪畫並不坎普,但受他影響的新藝術卻非常坎普。 14. 桑塔格指出,高雅藝術是基本上關乎道德的;前衞藝術則通過極端狀態去探討美與道德之間的張力;第三類藝術——坎普——則全然是審美的感覺,即:風格在內容之上、審美在道德之上、反諷在悲劇之上。坎普繞開了道德判斷而選擇了遊戲。 41. 凱爾貶電影為垃圾(哪怕是好的垃圾),反諷着那些看不起娛樂電影的人,潛台詞是:不要架着其他所謂高等文化的眼鏡來看電影,電影就是電影,好壞自有標準。 42. 凱爾更不是只捧垃圾片或美國片,她發掘了奥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的《歷劫佳人》(狂野生死戀、歷劫名花);她是高達在美國的熱情支持者;她喜歡雷諾亞(Jean Renoir) ;她推介褒曼時候,褒曼尚未在美國高檔電影迷之間大紅;她認為貝托魯奇(BernardoBertolucci)的《巴黎最後的探戈》在電影史上的重要性,可比美音樂史上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1913年的《春之祭》(不錯,很多時候她很主觀)。 凱爾的《垃圾,藝術,和電影》跟桑塔格的《坎普札記》有異曲同工之妙:不以類型、屬性或載體來分文化的高低雅俗,衝擊了傳統上對什麼是嚴肅什麼是輕浮的成見,打破了娛樂與教誨、商業與藝術、普及與高級、大眾與精英等等二元分界。兩篇文章肯定了樂趣的重要性,解放了許多人的審美觀,並參與釋出了1960年代後日益高漲的普及新感覺力。 51. 另一廣定義是昆德拉對刻奇的理解,不只是美學上的,更是存在的和形而上的。他從19世紀中德國浪漫主義看到人類的兩滴刻奇的淚:「刻奇導致兩淚快速連續流出。第一淚説:看到兒童跑在草地上多好。第二淚説:看到兒童跑在草地上,(我)與全人類一起被感動,多好。是第二淚使刻奇變成刻奇」。刻奇是「將這種有既定模式的愚昧,用美麗的語言把它喬裝,甚至連自己都為這種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流淚」,是「傻瓜的套套邏輯」…… 昆德拉所説的刻奇,比其他有關刻奇的説法更為中國知識界所知,主要是1987年韓少功和韓剛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在中國內部發行公開銷售(2003年許鈞翻譯的新版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加上昆德拉1985年在耶路撒冷文學獎上的發言和《小説的藝術》等提到刻奇的作品陸續有了中譯,對部份知識界來説是一次長達十多年的開天眼經驗。在大陸的翻譯中,昆版刻奇都很精彩的被譯成「媚俗」(之前台灣曾譯作「忌屎」)。不過,塵埃落定,為兼顧刻奇的多源多義性質,而且因為它多是個指涉實物的名詞,我建議還是回到以音為主的普通話譯法,即景凱旋在2001年文章《大眾與壞品位》裏用的「刻奇」(我故意不用「刻齊」,以免助長以為當代社會走向劃一性的這樣一種決定論思想)。 53. 從中世紀民間慶典到蘭波(Arthur Rimbaud)的「詩的妄語」、「蠢的繪畫」,以至現在,一直有藝術家利用粗俗、壞品位和刻奇以達到創作的目的,這潮流無疑也是構成現代的一部份,正如馬泰·卡林內斯庫(Matei Calinescu)的書名《現代性的五副面孔:現代主義、前衞、頽廢、刻奇、後現代主義》。而由杜尚、達達開始,經超現實主義——如費南多·萊歇(Fernando Leger)就自覺的把刻奇廣告和包裝形象放進畫內),再到轉捩點的波普藝術,加上文化論述趣味的轉移等等因素,1960年代後大家對大眾文化和刻奇有了新的感覺。本文所介紹的《坎普札記》和《垃圾,藝術,和電影》恰逢其時,在北美自各有影響。有一點特別要指出並加以肯定的,就是不管桑塔格與凱爾在兩篇文章裏怎麼説,她們在現實裏並沒有只俗不雅、只低不高、只輕不重、只淺不深、只甜不澀;換句話説,她們沒有媚俗。事實上,她們都很着意找出為時人低估、忽略以至不理解的好作品。換言之,她們要求大家提高品位,培養鑒賞力,磨練反諷意識,並要做出獨立判斷,這樣才算有敏鋭的感覺力,才能分得出藝術、坎普、垃圾、刻奇。這個值得讚賞的態度——對象不分等級、品位自強不息——套用利奧塔(Jean Francois Lyotard)的説法就是人人皆應成精英的「人人精英主義」(elitism for everyone)。 58. 很大部份的刻奇不能算是垃圾,也談不上是藝術,更不足以成為坎普的對象。刻奇是刻奇、垃圾是垃圾、坎普是坎普,它們肯定有交叉,卻不是一回事。分清楚這三個有用的當代感覺力,有利我們自覺甚至創意的活着,並可從不斷學習中、從美的經驗中,得到樂趣和自我完善,或許兼能惠及社羣。讓我再提桑塔格和凱爾的人人精英主義榜樣,一方面她們打破藝術的固有界限,認識到對象的不分等級和樂趣的多元性,另方面她們是自我要求極高的評論家,該怎麼説就怎麼説的直面對象本身,並嘗試分辨和分享什麼是好。 謹將本文獻給受了過多人文教育的人,並很坎普地説一聲:共勉之。 (2004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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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