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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胡適的《水滸傳與紅樓夢》
2023/08/27 08:36:14瀏覽175|回應0|推薦8
Excerpt胡適的《水滸傳與紅樓夢》

四大名著之中,《水滸傳》應該是個人比較喜歡的作品。
從而在閱讀本書收錄的〈《水滸傳》考證〉,考據部分及歷史價值的論述都讓人唸得津津有味。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水滸傳與紅樓夢
作者:胡適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1986/04/30

Excerpt
〈《水滸傳》考證〉


       
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標點符號把《水滸傳》重新點讀一遍,由上海亞東圖書館排印出版。這是用新標點來翻印舊書的第一次。我可預料汪君這部書將來一定要成為新式標點符號的實用教本,他在教育上的效能一定比教育部頒行的新式標點符號原案還要大得多。汪君對於這書校讀的細心,費的工夫之多,這都是我深知道並且深佩服的;我想這都是讀者容易看得出的,不用我細說了。
  這部書有一層大長處,就是把金聖歎的評和序都刪去了。
  金聖歎是十七世紀的一個大怪傑,他能在那個時代大膽宣言,說《水滸》與《史記》、《國策》有同等的文學價值,說施耐庵、董解元與莊周、屈原、司馬遷、杜甫在文學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說:「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這是何等眼光!何等膽氣!又如他的序裡的一段:「夫古人之才,世不相沿,人不相及: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降而至於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這種文學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又如他對他的兒子說:「汝今年始十歲,便以此書(《水滸》)相授者,非過有所寵愛,或者教汝之道當如是也。……人生十歲,耳目漸吐,如日在東,光明發揮。如此書,吾即欲禁汝不見,亦豈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舊所批釋脫然授之汝手。」這種見解,在今日還要嚇倒許多老先生與少先生,何況三百年前呢?
  但是金聖歎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時代是「選家」最風行的時代;我們讀呂用晦的文集,還可想見當時的時文大選家在文人界占的地位(參看《儒林外史》)。金聖歎用了當時「選家」評文的眼光來逐句批評《水滸》,遂把一部《水滸》淩遲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紀眉批夾註的白話文範!」例如聖歎最得意的批評是指出景陽岡一段連寫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連寫十四次「簾子」,和三十八次「笑」。聖歎說這是「草蛇灰線法」!這種機械的文評正是八股選家的流毒,讀了不但沒有益處,並且養成一種八股式的文學觀念,是很有害的。
  這部新本《水滸》的好處就在把文法的結構與章法的分段來代替那八股選家的機械的批評。
……



       
我既不贊成金聖歎的《水滸》評,我既主張讓讀書的人自己直接去研究《水滸傳》的文字,我現在又拿什麼話來做《水滸傳》的新序呢?
  我最恨中國史家說的什麼「作史筆法」,但我卻有點「歷史癖」;我又最恨人家咬文齧字的評文,但我卻又有點「考據癖」!因為我不幸有點歷史癖,故我無論研究什麼東西,總喜歡研究他的歷史。因為我又不幸有點考據癖,故我常常愛做一點半新不舊的考據。現在我有了這個機會替《水滸傳》做一篇新序,我的兩種老毛病——歷史癖與考據癖——不知不覺的又發作了。
  我想《水滸傳》是一部奇書,在中國文學史占的地位比《左傳》、《史記》還要重大的多;這部書很當得起一個閻若璩來替他做一番考證的工夫,很當得起一個王念孫來替他做一番訓詁的工夫。我雖然夠不上做這種大事業——只好讓將來的學者去做——但我也想努一努力,替將來的「《水滸》專門家」開闢一個新方向,打開一條新道路。
  簡單一句話,我想替《水滸傳》做一點歷史的考據。
  《水滸傳》不是青天白日裡從半空中掉下來的,《水滸傳》乃是從南宋初年(西曆十二世紀初年)到明朝中葉(十五世紀末年)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結晶——我先說這句武斷的話丟在這裡,以下的兩萬字便是這一句話的說明和引證。
……



  元朝水滸故事非常發達,這是萬無可疑的事。元曲裡的許多水滸戲便是鐵證。但我們細細研究元曲裡的水滸戲,又可以斷定元朝的水滸故事決不是現在的《水滸傳》;又可以斷定那時代決不能產生現在的《水滸傳》。
……



  以上是研究從南宋到元末的水滸故事。我們既然斷定元朝還沒有《水滸傳》,也做不出《水滸傳》,那麼,《水滸傳》究竟是什麼時代的什麼人做的呢?
  《水滸傳》究竟是誰做的?這個問題至今無人能夠下一個確定的答案。明人郎瑛《七修類稿》說:「《三國》、《宋江》二書乃杭人羅貫中所編。」但郎氏又說他曾見一本,上刻「錢塘施耐庵」作的。清人周亮工《書影》說:「《水滸傳》相傳為洪武初越人羅貫中作,又傳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遊覽志》又雲,此書出宋人筆。近日金聖歎自七十回之後,斷為羅貫中所續,極口詆羅,複偽為施序於前,此書遂為施有矣。」田叔禾即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進士。他說《水滸傳》是宋人做的,這話自然不值得一駁。郎瑛死於嘉靖末年,那時還無人斷定《水滸》的作者是誰。周亮工生於萬曆四十年(1612),死於康熙十一年1672),正與金聖歎同時。他說,《水滸》前七十回斷為施耐庵的是從金聖歎起的;聖歎以前,或說施,或說羅,還沒有人下一種斷定。
……



       
自從金聖歎把「施耐庵」的七十回本從《忠義水滸傳》裡重新分出來,到於今已近三百年了(聖歎自序在崇禎十四年)。這三百年中,七十回本居然成為《水滸傳》的定本。平心而論,七十回本得享這點光榮,是很應該的。
……


  這是《水滸傳》的大規模。我們拿歷史的眼光來看這個大規模,可得兩種感想。
  第一,我們拿宋元時代那些幼稚的梁山泊故事,來比較這部《水滸傳》,我們不能不佩服「施耐庵」的大匠精神與大匠本領;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四百年中白話文學的進步很可驚異!元以前的,我們現在且不談。當元人的雜劇盛行時,許多戲曲家從各方面搜集編曲的材料,於是有高文秀等人採用民間盛行的梁山泊故事,各人隨自己的眼光才力,發揮水滸的一方面,或創造一種人物,如高文秀的黑旋風,如李文蔚的燕青之類;有時幾個文人各自發揮一個好漢的一片面,如高文秀發揮李逵的一片面,楊顯之、康進之、紅字李二又各各發揮李逵的一片面。但這些都是一個故事的自然演化,又都是散漫的,片面的,沒有計劃的,沒有組織的發展。後來這類的材料越積越多了,不能不有一種貫通綜合的總編,於是元末明初有《水滸傳》百回之作。但這個草創的《水滸傳》原本,如上節所說,是很淺陋幼稚的。這種淺陋幼稚的證據,我們還可以在《征四寇》裡尋出許多。然而這個《水滸傳》原本居然把三百年來的水滸故事貫通起來,用宋元以來的梁山泊故事做一個大綱,把民間和戲臺上的「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的種種故事作一些子目,造成一部草創的大小說,總算是很難得的了。到了明朝中葉,「施耐庵」又用這個原百回本作底本,加上高超的新見解,加上四百年來逐漸成熟的文學技術,加上他自己的偉大創造力,把那草創的山寨推翻,把那些僵硬無生氣的水滸人物一齊毀去;於是重興水滸,再造梁山,畫出十來個永不會磨滅的英雄人物,造成一部永不會磨滅的奇書。這部七十回的《水滸傳》不但是集四百年水滸故事的大成,並且是中國白話文學完全成立的一個大紀元。這是我的第一個感想。
  第二,施耐庵的《水滸傳》是四百年文學進化的產兒,但《水滸傳》的短處也就吃虧在這一點。倘使施耐庵當時能把那歷史的梁山泊故事完全丟在腦背後,倘使他能忘了那「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的故事,倘使他用全副精神來單寫魯智深、林沖、武松、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個人,他這部書一定格外有精采,一定格外有價值。可惜他終不能完全衝破那歷史遺傳的水滸輪廓,可惜他總捨不得那一百零八人。但是一個人的文學技能是有限的,決不能在一部書裡創造一百零八個活人物。因此,他不能不東湊一段,西補一塊,勉強把一百零八人「擠」上梁山去!鬧江州以前,施耐庵確能放手創造,看他寫武松一個人便占了全書七分之一,所以能有精采。到了宋江上山以後,全書已去七分之四,還有那四百年傳下的「三打祝家莊」的故事沒有寫(明以前的水滸故事,都把三打祝家莊放在宋江上山之前),還有那故事相傳坐第二把交椅的盧俊義和關勝、呼延灼、徐甯、燕青等人沒有寫,於是施耐庵不能不潦草了,不能不雜湊了,不能不敷衍了。最明顯的例是寫盧俊義的一大段。這一段硬把一個坐在家裡享福的盧俊義拉上山去,已是很笨拙了;又寫他信李固而疑燕青,聽信了一個算命先生的妖言便去燒香解災,竟成了一個糊塗漢了,還算得什麼豪傑?至於吳用設的詭計,使盧俊義自己在壁上寫下反詩,更是淺陋可笑。還有燕青在宋元的水滸故事裡本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施耐庵在前六十回竟把他忘了,故不能不勉強把他捉來送給盧俊義做一個家人!此外如打大名府時,宋江忽然生背疽,於是又拉出一個安道全來;又如全書完了,又拉出一個皇甫端來,這種雜湊的寫法,實在幼稚的很。推求這種缺點的原因,我們不能不承認施耐庵吃虧在於不敢拋棄那四百年遺傳下來的水滸舊輪廓。這是很可惜的事。後來《金瓶梅》只寫幾個人,便能始終貫徹,沒有一種敷衍雜湊的弊病了。
  我這兩種感想是從文學的技術上著想的。至於見解和理想一方面,我本不願多說話,因為我主張讓讀者自己虛心去看《水滸傳》,不必先懷著一些主觀的成見。但我有一個根本觀念,要想借《水滸傳》作一個具體的例來說明,並想貢獻給愛讀《水滸傳》的諸君,做我這篇長序的結論。
……


  這部七十回的《水滸傳》處處「褒」強盜,處處「貶」官府。這是看《水滸》的人,人人都能得著的感想。聖歎何以獨不能得著這個普遍的感想呢?這又是歷史上的關係了。聖歎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班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聖歎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故能賞識《水滸傳》。但文學家金聖歎究竟被《春秋》筆法家金聖歎誤了。他賞識《水滸傳》的文學,但他誤解了《水滸傳》的用意。他不知道七十回本刪去招安以後事正是格外反抗政府,他看錯了,以為七十回本既不贊成招安,便是深惡宋江等一班人。所以他處處深求《水滸傳》的「皮裡陽秋」,處處把施耐庵恭維宋江之處都解作痛駡宋江。這是他的根本大錯。
……


  這種種不同的時代發生種種不同的文學見解,也發生種種不同的文學作物。——這便是我要貢獻給大家的一個根本的文學觀念。《水滸傳》上下七八百年的歷史便是這個觀念的具體的例證。不懂得南宋的時代,便不懂得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何以發生。不懂得宋元之際的時代,便不懂得水滸故事何以發達變化。不懂得元朝一代發生的那麼多的水滸故事,便不懂得明初何以產生《水滸傳》。不懂得元明之際的文學史,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滸傳》何以那樣幼稚。不讀《明史》的《功臣傳》,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滸傳》何以於固有的招安的事之外又加上宋江等有功被讒遭害和李俊、燕青見機遠遁等事。不讀《明史》的《文苑傳》,不懂得明朝中葉的文學進化的程度,便不懂得七十回本《水滸傳》的價值。不懂得明末流賊的大亂,便不懂得金聖歎的《水滸》見解何以那樣迂腐。不懂得明末清初的歷史,便不懂得雁宕山樵的《水滸後傳》。不懂得嘉慶、道光間的遍地匪亂,便不懂得俞仲華的《蕩寇志》。這叫做歷史進化的文學觀念。

九.七.二十七  晨二時脫稿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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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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