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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2
2023/08/20 06:02:58瀏覽97|回應0|推薦4

Excerpt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2

續讀及分享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

本書收錄了一篇十多頁的長文〈論短篇小說〉,胡適在文章中明確提出短篇小說的定義:「短篇小說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

甚至,他還提出了中國文學的短篇小說略史,頗值得一讀。


書名:文學改良芻議
作者:胡適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1986/02/5

Excerpt
〈論短篇小說〉

這一篇乃是三月十五日在北京大學國文研究所小說科講演的材料。原稿由研究員傅斯年君記出、載於《北京大學日刊》。今就傅君所記,略為更易,作為此文。

一、什麼叫做「短篇小說?」

       
中國今日的文人大概不懂「短篇小說」是什麼東西,現在的報紙雜誌裏面,凡是筆記雜篡,不成長篇的小說,都可叫做「短篇小說」。所以現在那些「某生,某處人,幼負異才……一日,遊某園,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一派的爛調小說,居然都稱為「短篇小說」!其實這是大錯的。西方的「短篇小說」,(英文叫做Short story)在文學上有一定的範圍,有特別的性質,不是單靠篇幅不長便可稱為『短篇小說』的。
  我如今且下一個「短篇小說」的界說:
  短篇小說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
  這條界說中,有兩個條件最宜特別註意。今且把這兩個條件分說如下:
  一、「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    譬如把大樹的樹身鋸斷,懂植物學的人看了樹身的「橫截面」,數了樹的「年輪」,便可知道這樹的年紀。一人的生活,一國的歷史,一個社會的變遷,都有一個「縱剖面」和無數「橫截面」。縱面看去,須從頭看到尾,才可看見全部。橫面截開一段,若截在要緊的所在,便可把這個「橫截面」代表這一人,或這一國,或這一個社會。這種可以代表全邦的部分,便是我所謂「最精彩」的部分。又譬如西洋照相術未發明之前,有一種「側面剪影」(siahouette),用紙剪下人的側面便可知道是某人(此種剪像曾風行一時,今雖有照相術,尚有人為之)。這種可以代表全形的一面,便是我所謂「最精彩」的方面。若不是「最精彩的」所在,決不能用一段代表全體,決不能用一面代表全形。
  二、「最經濟的文學手段」    形容「經濟」兩個字,最好是借用宋玉的話:「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須要不可增減,不可塗飾,處處恰到好處,方可當「經濟」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長演作章回小說的短篇,不是真正「短篇小說」,凡敘事不能暢盡,寫情不能飽滿的短篇,也不是真正「短篇小說」。
  能合我所下的界說的,便是理想上完全的「短篇小說」。世間所稱「短篇小說」,雖未能處處都與這界說相合,但是那些可傳世不朽的「短篇小說」,絕沒有不具上文所說兩個條件的。
  如今且舉幾個例。西歷一八七年,法蘭西和普魯士開戰,後來法國大敗,巴黎被攻破,出了極大的賠款,還割了兩省地,才能講和。這一次戰爭,在歷史上,就叫做普法之戰,是一件極大的事。若是歷史家記載這事,必定要上溯兩國開釁的遠因中記載戰爭的詳請,下尋戰與和的影響,這樣記去,可滿幾十本大冊子。這種大事到了「短篇小說家」的手裏,便用最經濟的手腕去寫這件大事的最精彩的一段或一面。我且不舉別人,單舉DaudetMaupassant兩個人為例。Daudet所做普法之戰的小說,有許多種。我曾譯出一種叫做《最後一課》(《La Dernière Classe》,初譯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報》,後改用今名,登《留美學生季報》第三年),全篇用法國割給普國兩省中一省的一個小學生的口氣,寫割地之後,普國政府下令,不許再教法文法語。所寫的乃是一個小學教師教法的「最後一課」。一切割地的慘狀,都從這個小學生眼中看出,口中寫出,還有一種叫做《柏林之圍》(《Le siege de Berlin》,曾載甲寅第四號),寫的是法皇拿破崙第三出兵攻普魯士時,有一個曾在拿破崙第一麾下的老兵官,以為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勝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凱旋門邊,準備著看法兵「凱旋」的大典。後來這老兵官病了,他的孫女兒天天假造法兵得勝的新聞去哄他。那時普國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進城之日,他老人家聽見軍樂聲,還以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凱班師呢!這是借一個法國極強時代的老兵,來反照當日法國大敗的大恥,兩兩相形,真可動人。
  Maupassant所做普法之戰的小說也有多種。我曾譯他的《二漁夫》(《Deux amis》),寫巴黎被圍的情形,卻都從兩個酒鬼身上著想(此篇曾成本報,故不更細述),還有許多篇如,《Mlle Fifi》之類(皆未譯出),或寫一個妓女被普國兵士擄去的情形!或寫法國內地村鄉裏面的光棍,乘著國亂,設立「軍政分府」,作威作福的怪狀……都可使人因此推想那時法國兵敗以後的種種狀態。這都是我所說的「用最經濟的手腕,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短篇小說。

二、中國短篇小說的略史

  「短篇小說」的定義既已說明了,如今且略述中國短篇小說的小史。
  中國最早的短篇小說,自然要數先秦諸子的寓言了。《莊子》《列子》《韓非子》《呂覽》諸書所載的「寓言」,往往有用心結構可當「短篇小說」之稱的。
……


        自漢到唐這幾百年中,出了許多「雜記」體的書,卻都不配稱做「短篇小說」。最下流的如《神仙傳》和《搜神記》之類,不用說了。最高的如《世說新語》,其中所記,有許多很有「短篇小說」的意味,卻沒有「短篇小說」的體裁。如下舉的例:
  一、桓公(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二、王子獻(徽之)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例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此等記載,都是揀取人生極精彩的一小段,用來代表那人的性情品格,所以我說《世說》很有「短篇小說」的意味。只是《世說》所記都是事實,或是傳聞的事實,雖有剪裁,卻無結構,故不能稱做「短篇小說」。
  比較說來,這個時代的散文短篇小說還該數到陶潛的《桃花源記》。這篇文字,命意也好,布局也好,可以算得一篇用心結構的「短篇小說」。此外,便須到韻文中去找短篇小說了。韻文中《孔雀東南飛》,一篇是很好的短篇小說,記事言情,面面都到。但是比較起來,還不如《木蘭辭》更為「經濟」。
《木蘭辭》記木蘭的戰功,只用「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十個字;記木蘭歸家的那一天,卻用了一百多字。十個字記十年的事,不為少。一百多字記一天的事不為多。這便是文學的「經濟」,但是比較起來,《木蘭辭》還不如古詩《上山采蘼蕪》更為神妙。
……


        到了唐朝,韻文散文中都有很妙的短篇小說。韻文中杜甫的《石壕吏》是絕妙的例。
……

        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中,盡有很好的短篇小說。最妙的是《新豐折臂翁》一首。……白居易的《琵琶行》也可算得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說。
……


        唐朝的散文短篇小說很多,好的卻實在不多。我看來看去,只有張說的《虬髯客傳》可算得上品的「短篇小說」。
……


……宋朝是「章回小說」發生的時代。如《宣和遺事》和《五代史平話》等書,都是後世「章回小說」的始祖。《宣和遺事》中記楊志賣刀殺人,晁蓋等八人路劫生辰綱,宋江殺閻婆惜,諸段便是施耐庵《水滸傳》的稿本。從《宣和遺事》變成《水滸傳》,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大進步。
……


        明清兩朝的「短篇小說」,可分白話與文言兩種。白話的「短篇小說」可用《今古奇觀》作代表。
……


        只可惜白話的短篇小說發達不久,便中止了。中止的原因,約有兩層。第一,因為白話的「章回小說」發達了,做小說的人往往把許多短篇略加組織,合成長篇。如《儒林外史》和《品花寶鑒》名為長篇的「章回小說」,其實都是許多短篇湊攏來的。這種雜湊的長篇小說的結果,反阻礙了白話短篇小說的發達了。第二,是因為明末清初的文人,很做了一些中上的文言短篇小說。如《虞初新誌》,《虞初續誌》,《聊齋誌異》等書裏面,很有幾篇可讀的小說。比較看來,還該把《聊齋誌異》來代表這兩朝的文言小說。《聊齋》裏面,如「續黃粱」「胡四相公」「青梅」「促織」「細柳」,……諸篇,都可稱為「短篇小說」。
……


三、結論

  最近世界文學的趨勢,都是由長趨短,由繁多趨簡要。——「簡」與「略」不同,故這句話與上文說「由略而詳」的進步,並無衝突。——詩的一方面,所重的在於「寫情短詩」(Lyrical poerty)(或譯「抒情詩」)。像Homor, Milton, Dante那些幾十萬字的長篇,幾乎沒有人做了;就有人做(十九世紀尚多此種),也很少人讀了。戲劇一方面,蕭士比亞的戲,有時竟長到五齣二十幕,此所指乃Hamlet也。後來變到五齣五幕又漸漸變成三齣三幕,如今最注重的是「獨角戲」了。小說一方面,自十九世紀中段以來,最通行的是「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如Tolstoy的《戰爭與和平》,竟是絕無而僅有的了。所以我們簡直可以說,「寫情短詩」,「獨幕戲」,「短篇小說」三項,代表世界文學最近的趨向。這種趨向的原因,不止一種。一、世界的生活競爭一天忙似一天,時間越寶貴了,文學也不能不講究「經濟」,若不經濟,只配給那些吃了飯沒事做的老爺太太們看,不配給那些在社會上做事的人看了。二、文學自身的進步,與文學的「經濟」有密切關係。斯賓塞說,論文章的方法,千言萬語,只是「經濟」一件事。文學越進步,自然越講求「經濟」的方法。有此兩種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學都趨向這三種「最經濟的」體裁。今日中國的文學,最不講「經濟」。那些古文家和那《聊齋濫調》的小說家,只會記「某時到某地遇某人,作某事」的死賬,毫不懂狀物寫情是全靠瑣屑節目的。那些長篇小說家又只會做那無窮無極,《九尾龜》一類的小說,連體裁布局都不知道,不要說文學的經濟了。若要救這兩種大錯,不可不提倡那最經濟的體裁——不可不提倡真正的「短篇小說」。

民國七年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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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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