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像一面寬廣深沉、無所不包、波紋不定的鏡子,可以照見現在、預測未來,但是
都沒有一個人能夠看得清楚。
一輛公車在豔陽包融下,風塵僕僕自遠方駛來,在一個老舊、孤立的小小站牌旁沉重
且緩慢的停住,漾起一陣漫天翻飛的灰塵,車裏下來三個女生,她們一邊揮手驅趕迎面而來
的塵埃,一面瞇縫眼想要看清楚前面的景像。一直到塵埃落盡,除了炙人的陽光,還有陣陣
撲鼻的魚腥味,仍教她們三人一時覺得頭暈目眩分不清方向。
「宜荷,妳確定是這裏嗎﹖」第一個說話的是梁惠心,若不是不想掃大家的興,她其
實是最不想來的人。
叫宜荷的那個女生,姓江,頭髮削短的像一個小男生,正用力的吸了一口空氣,說:
「沒錯,我已經聞到海的味道了。」
另一個女孩是楊若茵,聽完宜荷的話,白了她一眼說:「錯了,那是死魚的味道。」
宜荷倒也不以為忤聳聳肩,說:「反正已經來了,就過去看看吧!」
她們沿著砂土飛揚的水泥地走了一段路,路邊一家商店老闆告訴她們只要看見一排灰
褐色的建築,那兒就是魚市場,魚市場的背面就是碼頭。他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先生,聽說
她們要去看海,很疑惑的搖動他那發色稀疏灰白的頭,說:「海有什麼好看的﹖不過,妳們
現在快去,趁魚市場還沒收市,還可以買到很便宜的魚。」
「是啊!」若茵幾乎笑出聲,打趣道:「宜荷去看海,我跟惠心去買魚。」
當她們終於望見那排灰褐色的大樓,向晚的天色也差不多是灰撲撲的一片了,魚市場
也已經收市,那些熱鬧交易後遺留下來的濕轆和泥濘,在她們腳下不住打滑,要很小心才走
的過去。
三人像探險似的,戰戰兢兢走在空無一人的魚市場裏,心裏還真有幾分興奮和不安。不
過,當她們走近港口時,並沒有帶給她們任何豁然開朗的心情,眼前的一片海域,只能算是
一灘大模大樣的死水,上面擱淺著幾艘破舊腐朽的漁船,隨著風動水搖,無能為力的掙扎
著。就算遠遠望去,海的斜對面仍是一段不堪入目的海岸,把這片狹長無聲的海域,硬是推
擠的了無生意。
她們都覺得大失所望,若茵忍不住譏諷宜荷,說:「這就是妳一心一意堅持要帶我們
來看的海嗎﹖」
宜荷也是意興闌珊,無可奈何笑道:「我怎麼知道會是這個樣子,不是很多人都喜歡
來這裏玩嗎﹖」
「人家是來吃海鮮,誰像妳!」若茵很不滿意的說:「看什麼海嘛!真不曉得發什麼
神經,大老遠跟妳跑來這個鬼地方。」
「我又沒逼妳。」宜荷不勝委屈的答道。
「是嗎﹖妳死拖活拉的,不來行嗎﹖」若茵更加理直氣壯,繼續數落宜荷:「妳就是
這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也不管別人怎麼想﹖」
「我──」
若茵打斷她的話,又說:「妳問惠心,她剛剛在宿舍是不是也不想來﹖」
宜荷真的轉頭去看惠心,認真等待她的答案。惠心非常為難,說什麼都不對,好一會
兒才打圓場般說:「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反正來都來了。」她很抱歉的看了若茵一眼,又
說:「這樣吧!我們四處走走,也許感覺不錯也不一定。」
於是,她們又沿著海岸往西走,腳步跟心情一樣勉強、一樣沉重。若茵氣惠心不說實
話,宜荷則自覺受了委屈。惠心更是心事重重,想到明天畢業典禮過後,接下來她要留在學
校當助教,她的男友邵平的家人又催著結婚,太多的轉變紛至遝來,她一時還真不知如何去
面對?
宜荷雖也意興闌珊,但仍打起精神自我排遣。不管怎麼樣,這略帶鹹味和腥味的海風
拂來,總比市區的烏煙瘴氣好受。更何況魚市場結束後,這裏安靜、沉寂的彷佛只屬於她們
三個人。宜荷打開一包零食,還遞給她們每人一罐啤酒,吃點東西心情會好一點吧!胃填滿
了,腦袋就空了,也就沒有什麼好值得計較了。何況還喝酒,再加上微醺醉意,所有忍受都
還可能變成一種享受。
所以,她們沿著海岸往西走,說說笑笑,倒也走出幾分輕鬆與自在。宜荷很快喝掉
一罐啤酒,自己還想再開一罐,也問其他人要不要﹖惠心搖搖頭,把自己的遞給她,說:
「給妳吧!我不想喝。」
宜荷接了過來,一仰而盡。若茵又有意見了,但她也突然明白不必多說。認識宜荷那
麼久,如果她在意她的話,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何況分別在即,自己又能影響她多少﹖她
又何必老掃她的興﹖
這時候她們三個都突然停下腳步,眼前近乎奇跡的景像,讓她們瞠目結舌立在原地。
只不過一步之隔,或許更短,在轉瞬之間,西天邊的落日一下子溶入大海,所有周遭的一切
緩緩流動著繽紛的色彩,原本污濁的海水閃動著粼粼金光,一波波蕩漾開來,在她們每個深
深動容的臉上顫然不已。
「妳們看,那艘船。」宜荷手指著前方說。惠心和若茵也看到了,那艘有著高高桅杆
的船,彷佛頂著天,背對著夕陽緩緩駛來,船身燦爛耀眼,搖搖晃晃的像是滿載著希望與未
來,美得像一則神話故事。天、地、海都因此遼闊深遠,她們震懾的心所感受到的,竟是一
種靜極思動的不安情緒。
宜荷認真的仰起臉來,說:「在這個時候許個願,一定會實現的!」
會實現嗎﹖惠心和若茵都同時覺得茫茫然,突然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願望是什麼﹖尤
其看到宜荷滿臉期待的表情,惠心問她:「妳許了什麼願望﹖」
宜荷很神秘的搖搖頭,瞪大眼說:「不能說,說了就不靈。」
惠心轉頭去看若茵,兩人相視一笑,都為宜荷的天真覺得有趣。她究竟許了什麼願﹖
愛情﹖還是工作﹖這些惠心似乎都有了,她把頭轉向後面那棟和夕陽面對面灰褐色的大樓,
暗沉、冰冷,到處黑影幢幢,隱藏著一些深不可測的玄機。
只不過一個轉身的距離,絢爛和黑暗竟如此被劃分成兩個世界,她原本蠢蠢欲動的心就
這樣失去了依恃。
若茵照例潑宜荷冷水,說:「別傻了,跟真的一樣!」
「這只是希望而已,妳又何必那麼現實。」宜荷大大喝了一口啤酒,又說:「就算不
能實現,它仍然是個希望。」
看宜荷這樣喝酒,惠心也忍不住說話了。「宜荷,少喝一點。」
「這是最後一次了。」宜荷搖晃腦袋煞有介事的說:「我從明天開始戒酒,立志從
良,努力去找工作。」
連若茵都笑了。
不過找工作這樣嚴肅的事,倒是把她們拉回現實,畢竟連工作都沒有,還談什麼未
來﹖天色也逐漸暗了,那艘遠遠駛來的船也進了港,褪去所有絢爛神秘的色彩,那艘船真是
不堪卒睹,破爛疲憊像遭了劫難似的。她們卻都已無心計較,有事的有事、有約的有約,每
個人都急著要回去。
在回程的路上,她們各有所思,一路沉默到底。一直到進入市區,車子上其他的人也
陸陸續續下車了。宜荷自言自語道:「剛剛那個景象真美,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若茵點點頭,也說:「還有在夕陽下的那艘船,灑上金粉似的,到現在都好象還在眼
前閃閃發光。」
「我也不會忘記──妳們。」惠心更是無限感喟。
感傷與不舍的氣氛就在她們周遭慢慢凝聚成形,砌成一堵看不見的高牆,彷佛把她們
之間越隔越遠。她們終於感覺到分別的時候真的到了,雖說並非從此不再見面,但隨著個人
際遇的不同,也許一咫尺就各自天涯了。
宜荷站了起來,激動不已的說:「我們就這樣說定好不好﹖每一年的今天,無論如何
都要排除萬難聚在一起,然後到海邊去看海。」這時車子突然來了個大轉彎,宜荷重重的跌
坐在位子上,聲音變得破碎而軟弱,她說:「一定要記得啊!」
惠心和若茵相視一笑,一個不能確定,一個覺得根本不可能。但除了不置可否的笑
笑,她們又能表示什麼呢﹖
現在也還是盛夏,乍起的涼意竟這樣跟著墨黑的天色一起打翻了,只剩下眼前閃爍不
定的霓虹燈,跟天邊星星一樣遙不可及。她們一個個瑟縮著身子,覺得真的開始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