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詩人北島、ladyo、作家阿木
風起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玻璃在窗框的隙縫間碰撞。夕陽沉落前在街道表面拖出一片透明的橙黃。枯脆乾躁的落葉在風裡飛捲,夜裡若來場雨,清晨溼糊糊一坨破麻袋似的黃葉就會黏上圍牆或填滿下水溝道。
乾旱已遠離,秋天轉身而去。
我在記事簿裡寫下「六四.北島來訪」。
我聽過北島的大名。卻沒讀過他的詩。
「竟然沒有讀過他的詩?」朋友在告知我他來訪的消息時驚訝於我的孤陋寡聞。
「朦朧詩妳知不知道啊!?」他叫起來:「多次被提名,華文世界得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人,他的詩被翻成五十多種不同的文字…..,精典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整個1980年代的中國,寫詩是時尚,北島是偶像,處處皆憤青。面對一代人的迷惘與激情,詩歌扮演著啟蒙者、思想者、抒情歌手、社交平台等多重角色,詩人成了那個時代當之無愧的明星和社會精英。我們這些搞文藝的幾乎是含著北島的詩詞成長的。」
我瞪大眼睛對他說:「我一直以為你只寫政治評論文章。你忽然這樣文雅浪漫起來使我很不習慣」。
「有空找些他的詩讀讀,最近他到悉尼參加作家節,過後會轉來墨爾本待幾天,我們筆會安排一下時間接待他,看是出去走走或到妳家聚會」。
回家後我開始臨時抱佛腳,努力拚研詩人的生平資料。當我讀完那首精典名句的完整詩篇後,心蹦蹦跳了起來……
那首詩的名字叫「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楮。
另一首被翻作多種語言的是:
〈太陽城札記〉
藝術
億萬個輝煌的太陽
呈現在打碎的鏡子上
命運
孩子隨意敲打著欄桿
欄桿隨意敲打著夜晚
祖國
她被鑄在青銅的盾牌上
靠著博物館黑色的板牆
和平
在帝王死去的地方
那支老槍抽枝 發芽
成了殘廢者的拐杖
愛情
恬靜。雁群飛過
荒蕪的處女地
老樹倒下了,嘎然一聲
空中飄落著鹹澀的雨
自由
飄
撕碎的紙屑
生活
網
接下來另一首由恬淡中透出詩人的深情
〈楓樹和七顆星星〉
世界小得像一條街的佈景
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問候
也許歡樂只是一個過程
一切都已經結束
可你為什麼還帶著那塊紅頭巾
看看吧,楓葉裝飾的天空
多麼晴朗,陽光
已移向最後一扇玻璃窗
巨大的屋頂後面
那七顆星星升起來
不再像一串成熟的葡萄
這是又一個秋天
當然,路燈就要亮了
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
寬恕而冷漠
還有那平靜的目光
路燈就要亮了
較近期的一首詩作則是:
〈時間的玫瑰〉
當守門人沉睡
你和風暴一起轉身
擁抱中老去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鳥路界定天空
你回望那落日
消失中呈現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刀在水中折彎
你踏笛聲過橋
密謀中哭喊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筆畫出地平線
你被東方之鑼驚醒
回聲中開放的是
時間的玫瑰
鏡中永遠是此刻
此刻通向重生之門
那門開向大海
時間的玫瑰
我掩卷,驚為天人。
〈六月四日〉
今天是六四,本來北島和朋友要在下午四點鐘之後過來。但一整個下午我都在城裡的KPMG(台灣稱做安侯建業)的跨國財務公司替先生在澳洲投資的生技公司開諮詢和規劃的會議,連午餐都沒吃,中間喝了三杯黑咖啡,胡亂塞幾塊小餅乾下肚。
戴著隱形眼鏡的眼睛乾澀模糊,胃部隱隱疼痛......。
回到家已天黑,大兒子考完大學期中考早已回家補眠,小兒子放學自已從學校轉兩趟電車也返達家門。
累得半死的我快手快腳以最簡速的方法做了幾盤義大利麵餵飽他們,自己也隨便吃了些。
朋友來電話說把北島帶到城裡紀念六四的燭光晚會去了。八點以後過來。
我叮嚀他們別逗留得太晚,我等著帶他們出去好好吃頓晚餐。
躺在床上像條醃了鹽的乾燥魚,不得不認自已的疲老。
七點半勉強起床,隱形眼鏡因為眼睛過於乾澀根本戴不上去,只好把黑膠老土的近視兼老花變焦眼鏡架上鼻樑。
找來一件寬鬆黑罩袍穿上,不夠溫暖,於是再添上一件棉襖。夜裡溫度總降到10*C以下,廣場上寒風颯颯,開始掛念他們受寒著涼,尤其不明此地氣候狀況的北島。
我將門前院子和花園的燈都打開,草地上的落葉溼滑。
八點鐘後他們來了。帶他們到離家步行五分鐘路程叫「巴國布衣」的川菜餐廳。
中國朋友說那兒的川菜蠻地道的,對我而言則超辣兼鹹,然而也許廣告做得火熱頻繁,生意興隆、人氣蒸騰。
怕晚了餐廳沒座位,匆匆入定。
其實我是個脕腆怕生的人,面對閱讀後逐漸熟悉且令我愈來愈推崇的詩人北島。
忽然心慌。
北島有一種吸引人的獨特氣質,詩裡的叛逆形象明顯地藏在臉上的線條裡。
和網路上年輕時的照片所不同的是此時此刻的北島有股更加內斂沈靜的深刻。
見面之後,他一邊陳述自已的近況,一邊詢問我的情形。
侍者送上點酒單,我問北島:「喝紅酒好嗎?」
「好,我得學學適應紅酒,八月份我要到香港中文大學去教書」北島說。
我記著曾讀過一篇有關他的報導,北島在1989年至1995年6年時間,搬了7國15次家。文章中描述了北島在異鄉所經歷的孤獨與無助。
頭兩三年,他不時被絕望折磨,曾養成喝酒的習慣,在北歐時喝很多威士忌,有時覺得晚上過不下去,非把自己灌醉才行。
第二天醒來,鬆口氣,總算又熬過了一夜。
我將菜單遞給北島:「點些你喜歡的菜,你能吃辣嗎?」
北島看了一下:「我點一份螃蟹吧」。
在北島的許多篇文章裡提過吃螃蟹的經歷,文中提到就在北島和前妻渡完蜜月回來的第二天一早,他的故友蔡其矯就在門外拍門大叫,他帶著據說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螃蟹」前來道賀。北島傅神地描述朋友吃螃蟹的樣子「不用任何工具,咬啃咂嘬,全靠嘴上工夫」北島說:「美食家全都熱愛生活,沒聽說哪個美食家得抑鬱症自殺的。」
北島點了螃蟹到底是真的想吃?還是在墨爾本寒冷的冬夜裡因為看到菜單上的螃蟹想起故友和自己的陳年往事呢?
北島自己描述自己吃螃蟹毫無耐心,總是在殘渣餘孽前投降。引出朋友對他的評論:笨,懶,浪費,可惜。
在那物資困乏的年代,知心朋友熱情歡聚的記憶如今到底是在翻滾中褪色變白的落葉?還是在網子裡被撕碎的紙屑......?
他是不是也會大聲對我說:「記住我的話吧,一切都不會過去」?
北島話不多,即使這群寫作的朋友酒酣耳熱之際說起話來慷慨激昂,豪氣萬千。然而北島躲在一旁,好像理所當然他本來就是身負遊玩職責而己。
很享受隱匿在那場熱烘烘可是又不必嚴肅以待的場合。和他聊天時,他的回答通常沒什麼矯飾,可語氣彷彿又像是「別把我說的當(認)真」。
我四周的氣氛彷彿因為北島在身邊而進入一種與現實無關的情境。好像回到小時候在窮極無聊的午后忽然碰到一個熟悉的玩伴,然後把自已收藏起來的一些平時不會拿來和別人分享的心情當做話題。(己經熟悉自己一向珍視之物往往在別人眼裡不以為然,以致造成彼此相處的尷尬、無聊)但傍在北島身邊的我並無如此窘境,他給我一種即使無話可說也覺得輕鬆自在的安然。
對我而言,北島不是「記憶的臉關上的那一扇門」他是那種很容易就讓我喋喋不休地講話的那種人,他偶會引出某種話題,那種話題是關乎日常生活;一種那裡都可以去,卻不知道有那個地方更好,或者說該做些更偉大的事,然而我們真正的人生似乎又找不出什麼更偉大的事來做的語氣。我們被投擲於這個世界,並沒有經過我們的選擇,我們在反抗中爭取自由,從懷疑中尋找信仰。沒有穿過黑暗那能辨識光亮和希望的方向?北島曾在他的一本散文集「失敗之書」裡說過:「漂泊是穿越虛無沒有終點的旅行」,只有經歷無邊的虛無才知道存在的意義。
我一直相信,幸福就在身旁,不在終點、也不在遠方。
我雖然不知道這種「相遇」,到底呈現出什麼樣的境遇,然而和北島交談似乎沒什麼可顧慮的。聽著平靜的呼吸接觸迴旋的記憶,喚起我對自己青春的回望與感傷。
他的表情就像他寫的那首「靈魂游戲」詩中所描述的氛圍;「請坐,來談談╲這一年剩下的書頁╲書頁以外的沉淪」,他彷彿教會我,孤獨者如何隱匿那些恆久卻又無須張揚的快樂與悲傷。哲學的思維又何以能躍然於文字使其穿縮在美麗的詩篇。
和北島談起他早年那些讓人耳熟能詳又廣為流傳的詩。北島的反應竟然是「那是些令人羞慚、慘不忍睹的詩……」。
餐畢,北島至家中,他問我有沒有能上網的電腦,然後把他主編了三十年的「今天」純文學季刊的網頁點出來,並且把它放到「我的最愛」。然後,他將隨身攜帶的兩本書,一本是「今天」(2006年.夏季號)送給筆會收藏,另一本「Unlock」中英對照的詩集簽了名送給我。朋友則要我把近期完成的一篇小說送給北島。
夜己深,微帶潮溼的霧籠上來,壁爐的火仍熊熊地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