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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餘的生命價值◎楊玉欣口述
2006/08/22 12:37:59瀏覽786|回應0|推薦4

我第一次見到L姐是在二○○○年六月十八日,我主持的「小腦萎縮症」和「亨丁頓舞蹈症」記者會上,那時她的四個兄弟姐妹都來到現場。其中有搭救護車插著鼻管、躺在擔架上;有坐在輪椅上由兒子推著;還有走路很勉強,歪歪倒倒的獨自行走;其餘的是由家屬或社工攙扶進場的。記者會的現場外面,有好幾輛救護車等在那兒,以備他們若發生緊急狀況時,能趕在第一時間進行搶救和運送到醫院的任務。

看著他們進入會場,我在當下覺得,他們正用著整個生命至今還剩下的唯一的價值,那就是:他們這個讓人看起來覺得很悲慘的畫面。他們希望透過這個畫面讓在場的許多人看到;讓如此悲慘的遭遇公諸於世;讓有同樣遭遇的人找到安慰;讓沒有遭遇過的人得到提醒。

他們希望這樣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暴露在鏡頭面前,能夠產生一點點的作用;這是已經不成人形的他(她)的希望;這是已經不能講話的他(她)要說的話;這是已經不能走路的他(她)要來的目的;這是許多活在這樣遭遇裡的人  他們的人生。雖然我已經因為工作關係接觸過許多型態的罕見疾病患者,但是,這天看到他們,有的外表幾乎是整個人都變了形,突然間,我還是不由自主的被震懾了一下。

顯性遺傳的夢魘

L姐是七個兄弟姐妹的大姐,他們所罹患的是顯性遺傳的疾病。顯性遺傳是指擁有五十%的遺傳機率,而且,只要身體裡有遺傳到這個疾病的基因就一定會發病;若沒有遺傳到這個基因,就不會發病。

舉個例子來說,一對父母當中,只要其中一人有這個疾病的基因,他就會發病,而且,透過他們生出的下一代,就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完全沒有這個基因也不會發病,這個病跟他從此毫無關係,也不會再遺傳下去,更沒有任何隱性基因遺傳的問題;但是,如果遺傳到這個基因,他就一定會像他發病的父親或母親那樣的發病,這就是五十%遺傳機率的顯性遺傳。而在這場記者會中,「小腦萎縮症」和「亨丁頓舞蹈症」,就是顯性遺傳疾病的其中兩種。

大弟的悲歌

L姐現年大約五十幾歲,她的兄弟姐妹大約都是三十到五十歲上下年紀,在整個家庭中,她的六個弟弟妹妹全都發病了,只有她沒有遺傳到這個發病的基因,所以,她是這個家庭中唯一正常的人。

日後,她上節目接受訪問時告訴我:有一次,她到大弟家,推開大弟的房門時,發現整個房間臭氣沖天,她那時已經有兩個禮拜沒去看大弟了。大弟原也是有妻小的。他的妻子原本是家庭主婦,但自從他三十幾歲發病後,她除了要照顧兩個孩子的生活起居,還要照顧癱患在床的丈夫,而且,為了生活,還要出外找工作賺錢養家,漸漸的,她就對這個家出現有心無力負荷的窘狀,最後,只好選擇放棄他,讓他一個人獨自住在一個房間中。

當L姐看到大弟時,他已經好幾天沒梳洗了,在他臉上,只有他舌頭舔得到的地方,都還算乾淨;但其他的地方,米飯都糊在臉上、床單上,而且,都已發霉、發臭了。

這兩個禮拜內都沒有人來照料過他。他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再吃過任何東西,他的大小便,完全在他躺的這張床上。他的大便已經粘在褲子上硬掉了,這樣難以形容的畫面和難以忍受的氣味,對於身為大姐的她來說,看到大弟的日子過成這樣,她有如錐心之痛般的難過。

大弟一看到她,就對她表示,希望大姐能帶他離開這裡,不然他一定會死。聽到大弟這麼說,她當下忍不住自責的痛哭失聲。她很想把大弟帶回自己的家中照顧,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家庭,有老公、有小孩要照顧。她曾把這個想法和她的丈夫商量過,但他告訴她:「妳現在把大弟帶回來照顧,但是,還有其他發病的弟弟妹妹們,是不是妳也要一起接回來照顧?」

接著,她丈夫還對她說過一句令她記憶深刻的話:「妳為什麼一輩子都弄不完這些事?」因為,自從她母親發病開始,她就照顧媽媽許多年;然後,弟弟妹妹又陸陸續續發病,她又繼續照顧弟弟妹妹……。

於是,L姐經過多方打聽,得知大陸有一個地方,一個月只要五百塊人民幣,就可以讓病患住在那裡,並得到二十四小時的照顧,因此,她決定要把發病得比較厲害的大弟、二弟和大妹都送到大陸去,希望他們能得到更好的安養照顧。

大陸的簽證期限是三個月,所以,每三個月他們就要從大陸出境一次;但每出境一次,她就必須找另外一個人一起去幫忙她帶著弟妹上下飛機、辦理出入境事宜。

帶著兩個幾乎癱瘓的病人從大陸到香港,或為了省錢先到澳門轉機,再回到台灣;接著,辦妥了大陸簽證,再從台灣送他們過境香港回到大陸的安養中心。這一來一往,得花上許多金錢與時間去處理這些事,若不這樣做,她在台灣又無法獨力負擔對他們的照顧問題,如此一來,她的大弟、大妹,就只有被遺棄一途了。

大弟最後一次回來台灣時,表示很想回家,但是他的太太不同意,姐只好用盡各種方法,在夜裡避開大弟再度和他太太溝通,希望能讓他回家看一看:「他這次回大陸可能就回不來了,請妳讓他完成他的心願,好嗎?」終於,大弟可以回家了,但是,沒有人聽得懂他急欲想表達而口齒不清的話,他太太也只在一旁冷冷的說:「你放心去大陸,等孩子大一點,我再帶他們去看你啦!」大弟聽了不再說半句話,只是一直流淚。

直到有一天,姐接到大陸打來的電話,要她必須趕快到大陸去看視已病危的大弟,於是,她立刻搭機趕赴大陸。

當她來到大弟的床前,掀開棉被一看,看到大弟全身上下共有七個爛瘡,個個像碗一樣大,而且每一個爛瘡都見骨了。大弟一看到大姐來了,能見到她最後一面他已心滿意足了,沒多久,他就兩眼一閉,死去了。她幫大弟辦完後事後,就把大弟的骨灰帶回台灣。

上帝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

小腦萎縮症這個病,大多在三、四十歲才會發病。當時,L姐照顧已發病的母親時,常要求年紀相差最多,也是最小,且尚未發病的小弟一起幫忙照顧,但是,這個小弟常常都不太願意幫忙。

直到小弟發病了,他回憶著往事說:小時候,十二歲左右就要負責背發病的媽媽從住的山上走下山看醫生;過了十幾、二十年,他又要背發病的大哥到處去看病、做治療;現在,他也發病了。他這幾十年來都活在一種恐懼中,因為,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病,只是當他看到哥哥、姐姐都陸續發病後,才懷疑自己是不是下一個發病者。他從很傷心、害怕,到現在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就像是奄奄一息快要熄滅的火一般,他覺得,如今他剩下的就是這麼一口氣了。

二妹在發病初期,她先生還帶她看遍各種名醫,在和二妹最後一次談話時,姐用ㄅㄆㄇ的方式拼字,但還是聽不清楚她要說的話,姐決定去選購一種特殊的電腦,一種能用眼睛就能拼出字來的新發明電腦,以便能和二妹正確的溝通。但電腦買回來後隔天,二妹就過逝了,直到現在,姐還為了沒聽懂二妹的遺言而自責不已。

二弟發病後離婚、失業,曾一度搬進姐家住,但連吃飯都不敢和姐、姐夫同桌。

L姐的小妹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她中年發病後,在日常生活上自然遇到了許多的問題。譬如,家裡有客人來,她想要倒水給客人喝,但是,無論她如何努力,水都無法倒進杯子裡,總是灑在杯子的外面;還沒發病之前,孩子不乖她就會打,發病後,她都不敢再打小孩了,因為,她只要想打人,舉起手來揮一揮,自己就會因為重心站不穩而差點跌倒;當她和別人說話時,因為發病後已有一點口齒不清,因此,別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時還曾經對她說:「妳是不是有神經病啊?」之後,她就會很激動的回答:「是啊,是啊!我就是神經病啦,我就是神經出了問題啦!」

小妹常用一種很幽默的方式來化解生活中一些很苦悶、很感傷的事情。不過,相較於他們眾多兄弟姐妹的處境,她可以說是最幸運的一個,因為,她有一位非常好的老公。

她的先生在她發病之後,更加的疼愛、呵護她,不僅定期陪她看病、做治療、照顧她的生活起居、照顧孩子的一切,還幫忙「小腦萎縮症協會」做許多籌備的研究活動企劃、專案的執行等等,可以說,他生活的整個世界都因為太太的發病而全面改觀,不過,他從沒有埋怨、憤怒過,總是默默地陪伴、守候在她的身旁。

浩浩蕩蕩遊街去

記得有一次,我去參加「小腦萎縮症協會」的籌備會議,那時與會的是L姐全家發病的兄弟姐妹、子女,以及一名中醫師。

一進門,我看見餐桌上放滿了拔完罐後裡面都是血的罐子,桌子上面都是一圈圈半乾還沒凝固的血液。當時,他們非常熱心的問我要不要也一起來拔個罐,因為,他們好不容易才請到這位知名的中醫師來這裡幫大家做治療,而且,我也是一個罕見疾病患者,更需要拔一拔;反正,拔一拔沒醫病也強身嘛!

我看著這位六、七十歲的老醫師,一方面覺得一旁由醫師帶來的機器看起來有一點老舊了,不過也和這位醫師的年齡很速配;另一方面,看著那些拔罐後累積下來的血漬,手腳有一點發軟,但是,看著這一家人臉上滿佈著對老醫師的希望與信任,頓時間,我覺得這裡的氣氛有點感人。

治療結束後,我和他們一起討論協會成立的相關事宜。

討論結束,也到了該吃晚餐的時候,我們決定要去一家離這裡不遠的餐廳吃晚飯。

於是,大約十個人左右,不約而同的起身,有的坐輪椅、有的走路,但都歪歪斜斜的,當然包括我在內。當我們全部的人向目的的走去時,一旁的路人全都驚訝地看著我們這一群人,我想,那些看著我們的人一定會覺得很震憾、很不可思議的想:這些人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天,大夥一起浩浩蕩蕩走在路上的畫面,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而且,每次回想起來還會發笑呢!這麼一大群人歪歪斜斜的走在路上,卻還感到一股神氣威風,而且,當時我們人多勢眾,就算有人想挑釁打架,我們用咬的也會咬贏別人哦!

因為我們平常一個人走在路上,常常遭遇到別人異樣的眼光注視著,我們總是想趕快閃避和別人交會的目光,以免讓自己也讓別人尷尬。日子一久,就會覺得自己總是閃閃躲躲的,也都不敢抬頭挺胸大方的走在路上了,那一天,總算是重拾自信心的跨出一大步了。

吃過晚飯後,L姐拿出一張照片給我們看,那是他們在大弟、大妹住的安養院裡聚會的情景。躺在床上的大妹是發病最厲害的一位,那天,L姐在照顧她時,她仍不停地喊痛。她痛到緊咬的牙齒都被咬歪了,而且,因為用力太過度,她常常滿口是血。看著這張照片,雖然大家臉上都掛著笑容,但是,我卻覺得大家都在哭。

下一代的未來

L姐發病的眾多兄弟姐妹的下一代,看到自己的爸爸或媽媽發病了,也都意識到自己也會發病的可能性。

其中有一個家庭,有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長得非常好:男的帥、女的漂亮。當他們的媽媽發病後,媽媽的情緒已變得很異常,常常會突然地悲傷起來。

有一次,我到他們家去拜訪,發現他們家空間不大,卻堆放了一些醫療器材,而且在好幾面牆上,都裝有供殘障者使用的扶手設備。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家中裝有這種殘障設備的家庭,那種感覺很特異,就好像隨時在提醒自己,可能會變成一個需要靠扶手設備生活的人。尤其對曾經享受過正常人生活的人來說,在發病後,要接受自己已是一個殘障者這個難以接受的殘酷事實,是何等不容易。

當時,那位母親感謝我對她兒子的鼓勵,因為,她的兒子還沒發病,我就常鼓勵他,無論日後發病與否,就算發病了,也要積極地去面對;並建議他趁還健康的時候,就對日後若不幸發病的安養問題努力地去推動。

他的媽媽還告訴我,是否可以勸勸她的兒子別再那麼遊戲人間了。說到這裡,他媽媽的擔心我能夠理解;但我更能夠理解她兒子當時的心情。.

當我和她兒子碰面時,我除了轉告他媽媽的話之外,也問他是否有去醫院做檢測,因為,這種病只要抽個血,就可以知道是否帶有這個疾病的基因,就能知道未來他是否會發病。他回答我,他當下只要活得快樂就好了,因為,未來的他就是媽媽發病的樣子。我聽了,無言以對。

「小腦萎縮症」或「亨丁頓舞蹈症」,之所以會有人說是許多罕見疾病中最恐怖的一種,是因為這種恐怖是在早期醫學不發達時並不知道自己得了這種病,所以生出了下一代,下一代的五十%遺傳基因中也帶有這種疾病的基因;而且,在中年發病後,患者連自己自殺的能力都沒有。這時,患者還得面對許多挑戰,包括親情、愛情、友情、家庭、事業等,人生的一切一切,這些遠勝過病痛本身的折磨。

在L姐的兄弟姐妹陸續發病後,原有的家庭,離婚、遺棄、妻兒走人……等,不一而足,而且,發病的人對於生命的安排都無法表達自己的意見;還沒活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尊嚴早已蕩然無存。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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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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