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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03 06:02:28瀏覽670|回應0|推薦18 | |
石板的世界 【圖文/沈可平】 好多年前,到貴州西部去探望父親。由江南出發,鏗鏘的火車從水鄉丘陵漸次投入大山的懷抱,三天兩夜後進了省城貴陽;頂著一大堆行李的客車,穿山越河又將我載到了大方縣城;最後,徒步數小時,才到了父親下放勞動的農場。與火車汽車相比,步行無疑是太慢,但卻能夠親近景物。沿途所見風情與江南迥異,令人驚艷,也撩撥起浪漫少年的詩興,吟得一首《黔西道上所見》: 三重黃茅蓋屋頂,五尺青巾纏人頭。 玉米初成紅穗隱。芭蕉老大綠蔭稠。 詩中所記的茅草屋頂,雖說在青瓦粉牆的江南難以見到,對我並不陌生,不單電影、小說裡時有茅屋出現,杜甫的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更讓賞詩人既感受到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也留下了一種難忘的茅屋印象。 剛剛過去的金秋10月,我們在貴陽看望父母期間,又見識了另外一種屋頂──石板屋頂。 那天上午,我們一行六人遊覽青岩鎮,正閒話古鎮的明清建築及石街石牆時,弟弟提出,與青岩近在咫尺的石板鎮鎮山村,村屋皆以石板為瓦,村民皆為布依族,其建築及民俗風情頗有特色,值得一看。弟弟在貴陽生活、工作將近30年,對貴陽乃至整個貴州非常熟悉,他的建議應該沒錯。於是遊罷青岩古鎮之後,眾人便驅車直奔鎮山村。 石板路引導走進石的世界 青岩、石板兩鎮同屬貴陽市南部的花溪區。青岩鎮距貴陽市區約30公里,石板鎮更近,只有20公里左右。顧名思義,石板鎮出產石板,石板鎮治下的鎮山村,則以石板屋頂的民居遐邇聞名。 約半個小時,汽車便到了鎮山村外,公路在此終止,代之以潔淨的石板路引導我們進村。一踏上石板路,便進入了石的世界、石板的世界。在我們右手邊,石山高聳,山腳是直立的石壁。從裸露的石壁可以看出,造化將石板層層壘疊成了石山。石山上藤攀樹立,草木蔥蘢,可見空氣、水分和泥土都願以這種石山為居所。灰白的石壁也多被青苔抹了一層深深淺淺的青翠,更不時可見藤蘿在這裡那裡攀援垂掛。左手邊的路旁,建有兩尺多高的石板護牆,護牆外萬木爭榮,好一道綠色屏障! 雙腳緩緩地行,兩眼匆匆地看。當我把目光從那道綠屏障收回移向右邊的石壁,突然發現約兩丈遠的天然石壁上,嵌著一塊人像石刻。人像虯髯濃髮,神情專注;石刻刀法遒勁,線條如同粗炭筆畫成。趨前躬身讀了碑文,才知道這是約翰‧杰斯特龍的石刻像。杰斯特龍是挪威著名的生態博物館學家,貴州生態博物館群科學顧問,為了建立鎮山布依族生態博物館,曾三次到鎮山考察。2001年他在西伯利亞考察時因心臟病突發去世,年僅46歲。杰斯特龍科學態度嚴謹,工作忘我,熱愛布依族文化,受到村民的尊敬。為此,村民們特意種了一棵柏樹紀念他。長青不老的柏樹植根在石像旁,靜靜地陪伴著這位在他鄉故去的國際友人。 杰斯特龍的石刻像並不大,約高兩尺、寬一尺,低低地靠近地面,彷彿融入了這歷盡滄桑的山岩,隱沒在野草灌木之中。目光移動中,一枝山菊驀地躍入眼簾,啊,這幾朵燦爛的黃花,恰恰盛開在此處的石壁上!這種紀念方式,這份大自然的祭禮,我想,杰斯特龍先生都會很樂意地接受。 沿著曲折的石板路,我們繼續前行。 靠近寨門了。寨門用巨石圈成,雖不如城門那般高大,但古樸威嚴卻毫無遜色,寨門附近有段石壁是天然與人工的結合。上面部分是人工用石板砌成的石牆,下邊一人多高的部分則是天然石壁。人工的石牆呈水平狀,牆體堅固整齊;天然石壁則宛如一幅波濤起伏的水墨長卷,這靜止的波濤,靜止了多少萬年前大地母親在少女時代翩然起舞的風姿流韻。 像江南民居空靈飄逸 穿進寨門,石板路頓時窄了許多。小道兩側的村屋皆依山面水———右邊的高高在上,有石階曲曲折折地通往各家各戶;左邊的房屋則浩浩蕩蕩從山坡順著山溝湧下,擠擠挨挨地來到我們面前。首先映入眼簾的,當然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灰白的石板屋頂。再仔細看去,卻又不盡是灰白,那上面還渲染著鵝黃和幾處如煙的黑色,恍如欲雨還晴的雲天。屋檐下排列成陣的玉米和門窗兩側各家各戶的對聯,則用金黃和大紅的溫暖色調給村寨塗抹出一派喜慶和熱鬧。 村寨的房屋雖說都是石板蓋頂,大多還用石板貼牆,卻並不顯得笨拙沉重,反倒像江南民居一般空靈飄逸。是石板顏色清淡,房屋空間大,門窗多,還是門窗甚至整個門面都以杉木為材,纔使房屋顯得如此輕巧?我難以回答自己的感覺。 村寨的房屋不僅像江南民居一樣輕靈,房屋的門面更與舊式江南民居一模一樣:用杉木製作的門板窗框,雕刻成人物花鳥魚蟲的窗櫺,除了少數新近修補建造的,大多已變得棕紅透黑,似乎讓人能聞到那久遠年代的氣息。一時間,我恍若回到了兒時居住的外婆家,回到了多年前的江南,那令余光中先生夢縈魂牽的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風箏的江南啊,鐘聲裡的江南多燕子的江南」。 奇怪嗎?如果將視野擴至遠古,你就會說,不。據考證,布依族是古越人的一支,他們的先人在秦漢以前曾生活在長江中下游以南,是江南人的鄰居,有些應該就是江南人。由於戰亂等原因,他們逐漸向西遷徙,最後定居西南,也把生活習俗和生產技藝帶到了西南,其中當然包括建房技術和房屋樣式。至於以石板為瓦,則是就地取材的緣故了。
布依族山寨又稱石頭寨 村民從附近的石山上,從層層壘集如巨型書頁的石岩中,將這些大大小小的石板,一塊一塊敲鑿挖撬出來。石板有些被裁割成整齊劃一的方塊,更多的則是順其自然,不管大小,不拘形狀,都用來鋪路、砌溝、貼牆面、蓋屋頂,真正是物盡其用,各得其所。 另外,在村民家中,隨處可見石塊鑿成的器具———石缸、石磨、石臼、石缽、石灶、石桌、石凳,故而這個布依族山寨又被稱為「石頭寨」。 數十年來,我曾探訪過不少長江沿岸的城市和鄉村,更在其中幾個地方居住過。回想起來,長江沿岸無論上中下游,舊式磚木結構的民居都驚人地相似,都是棕紅透黑的杉木門窗,都有精細或粗糙的雕花窗櫺。越往西就越容易看到這類古舊的建築。因此,倘若你要尋找南方的古街老屋,重溫那老酒般醇香的陳年夢,就沿著長江,向上西行吧。 在小道旁寬敞的地方,幾個村寨裡的婦女在擺賣自家的農產品。她們的竹背簍放在身邊,面前的塑料盆、籃和袋子裡裝著的,攤放在地上石上的塑料布上擺著的,是紫紅的小玉米、黑紅的乾辣椒、金黃的老南瓜、嫩綠的野菜和香蔥,還有一包包的葵花籽。 老年農婦均頭纏深藍或淺紫的布巾,身著湖藍色斜襟上衣、黑色長褲,是布依族日常的穿戴。而中青年婦女的穿戴像本地男子一樣大多漢化了,畢竟,這裡是貴陽的近郊。她們賣東西並不吆喝,偶爾眼光接觸,才對你微微一笑。有時同伴間會輕聲交談,而多數時間,她們只是安靜地若有所思地坐著,就那樣坐著…… 這些婦女的身旁,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也在擺賣玉米、葵花籽。他靠坐在小木椅上,兩手無聊地玩弄著一把指甲剪,並不看他賣的東西,而是扭頭茫然的看著地上,嘴噘著,滿臉的無奈。或許母親忙不過來,他極不情願地來替代?或許他心中正埋怨自己還小,還不能到外面去闖世界? 正午已過,當地朋友引領我們拾級而上,來到一家小飯店。飯店其實就是這戶村民的家,飯菜自然就在自家廚房準備。客人用餐的地方,是一處像樓又似亭的場所,姑且稱之為「亭樓」吧。亭樓高聳在半坡,下面幾根立柱穩穩地支撐起它,從外面看好像一座弔腳樓;亭樓一面與主建築相連,另外三面只見高高的亭柱,低低的欄桿,除此以外,再無其他遮攔。 透過亭樓外疏枝綠葉,可見一環碧水數峰青山。兩岸風光綺麗的花溪流經此處,「高峽出平湖」,便是這不見首尾的一彎碧水。青山中有一座狀如巨龜,得名「龜山」。傳說龍生九子,其一為龜,眼前巨龜頗有龍的神韻,躬身昂首,躍躍欲飛。 大千世界商品風吹來 亭樓正中擺著一張朱紅硬木的圓桌,可供十來人圍坐。心中想道,若有至親摯友三五人,於月朗風清之夜,在此處飲酒品茶盡情交談,那真是人間一大樂事。浮想間,在廚房忙碌的男主人已將清茶端出,招呼眾人喝茶,同時遞來名片。看過纔知,除了酒菜,還經營遊船燒烤卡拉OK。大千世界,無窮的誘惑,端看你如何取捨了。看來社會發展到市場經濟階段,難得有商品風吹不到的地方。不過,鎮山村仍是個世外桃源,不但幽靜而且乾淨,其乾淨程度勝過江南農村。 觀風望景飲茶閒談之間,酒菜便陸續端了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面對一桌佳肴,有幾種我最喜歡:這盤紅白相間的蒸臘肉,薄薄的一片有肥有瘦,瘦的臘味香濃,肥的肥而不膩,是很好的搭配。那盤鮮綠的滾水焯野菜,撒上黑紅的烤乾辣椒末和白色的蒜泥,脆嫩爽口,野味十足。還有那盤青椒炒白魚。白魚白如玉,長約一寸,無鱗,味道鮮美。這白魚與其他菜蔬魚肉一樣,都是村民自己種植、餵養、採摘或捕撈的。 待酒菜上齊客人坐定,便見女主人身著彩繡鑲邊紫紅平絨上衣,青灰長褲,外套天藍繡花圍裙,頭纏青巾,左邊斜插一朵粉紅絹花,略施粉黛,照布依族規矩,前來向客人敬酒。隨行一女子托著托盤,盤內置粉花白瓷酒壺一把、酒杯六隻,壺內裝有自釀米酒。 女主人高唱祝酒歌,歌聲清越,身邊那女子也隨聲伴唱。同時,女主人右手握杯,左手托杯底,將酒送至客人脣邊,客人仰首一飲而盡。期間,女主人還以布依語演唱,使詞曲之間的配合更加天衣無縫,尤為動聽。亭樓裡歌聲掌聲笑聲此起彼落,一派歡快熱鬧景象。 此時此刻我是微微的醉了──醉於這看似甜淡卻後勁十足的米酒,這盤盤碗碗杯杯盞盞中的山鄉野味,這環抱亭樓的湖光山色,這純樸而奔放的布依人風情……我,醉在這石板的世界裡。 2007-02-04 刊載於世界週刊第1194期 http://www.worldjournal.com/weekly93_disp.php?nt_seq_id=148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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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