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裡的湯姆                       

　西海岸的俄勒岡州風景如畫氣象萬千，且不說壯美的雪峰，極富田園情趣的蔥鬱谷地，冷寂神秘的沙漠，『俄勒岡小道』穿越的莽原，單是與水有關的所在，就有無數令人神往與留戀地方──北部，哥倫比亞河穿過喀斯喀特山脈，浩浩蕩蕩地向西，奔入洶湧澎湃的太平洋；南方，著名的火山口湖寧靜、深邃，如藍寶石般的迷人。其中，深深刻在我們記憶裡的，是一座距離浩翰的太平洋只有百來公里的名叫尤郡的小城。小城上空的雲由太平洋的風送來，於是﹐陣晴陣雨，小城經常氤氳著水彩的韻味，尤其在春季。

　妻子和我曾在小城客居三年。如今離別那個地方十一年了，還是忘不了那裡的迷人風光，更經常憶念在那裡結交的朋友。正是這些朋友，使小城與我們有了絲絲縷縷的聯繫，永遠也斷不了。

　那時，我們在渡口街的一幢灰色公寓樓租了一個小套間居住。與大城市的公寓樓相比，這種公寓樓顯得特別小巧，上下兩層只有六套住房。小樓座北朝南陽光充足，離俄勒岡大學不遠，租金也便宜。小樓對面是一排三套公寓平房，左邊臨街則是兩幢座西朝東的獨立屋，這些房舍圍起了一個出口朝西的院落。院落里有一棵高大的柳樹，長髮般的枝條不時隨風起舞，為這個幽靜的所在添了幾分生動。

　初夏的一天，我正在碧瀑般的柳蔭下清洗買來不久的舊車，忽聞身後有腳步聲，扭頭只見一位約莫四十多歲的白人男子，身著T恤短褲，腳蹬一雙便鞋，正朝我走來。

　『我叫湯姆。』他笑着說，側身一指兩幢獨立屋中右邊的那幢，『就住那兒。』

　原來湯姆是我們的鄰居。與他為鄰兩個來月了，今天是頭一次見到他。平時偶爾看到他的家人進出，頭腦中卻沒有湯姆的印象。

相互認識之後，我們聊起了這輛車。我告訴湯姆，車是向朋友買的，朋友則是在拍賣會上買到，第一個車主是當地政府的森林部門。車夠便宜，才三百多美元，但車也夠老，十一歲了。據朋友介紹，主要是引擎漏油，別的沒有甚麼大問題。待我講完，湯姆問道：『可以看看嗎？』『當然可以！』我應聲答道。對汽車我完全外行，計劃買車時就開始憂慮，怎樣才能─千元以內的預算買到一輛車並平平安安用它幾年？　      

 後來才知道，湯姆對舊車很興趣。在與我相識的那天，湯姆通過他家的後窗，  看到這輛一九八二年的AMC CONCORD，  忍不住走出家門來與我相識。

　湯姆車前車後看了一陣，接著打開車門，坐進車內，左手扶著半開的車門，左腳點在車外地上，將車發動，踩幾下油門同時側耳傾聽。不一會兒車頭便冒出陣陣青煙。湯姆鑽出車來，打開車頭蓋仔細察看，然後說，引擎上蓋有裂紋，密封圈也已老化，應去修車行更換。他還告訴我，美國汽車公司(American Motors Corporation)于一九七八年開始生產這種車型，到一九八三年停止生產。這是已走入歷史的一種車型，修車時有的零件可能要訂購。

　從此車有問題﹐我們總去請教湯姆。能解決的，湯姆就幫我們處理了；由於設備、材料等原因不能解決的，就送到修車行去。如此這般幾次之後，我們發現湯姆真正愛車，也真是個修車的好手。

　有次我問湯姆：『為甚麼這車爬坡速度上不去呢？』

　『它已經是Grandpa了，你還要它怎樣？要它像 Mercedes-Benz 嗎？』

　由此我們便稱這輛舊車為『大爺車』。在湯姆的關照下，『大爺車』老而不衰，那幾年馱著我們東奔西跑，從未誤事。

　一個週末的傍晚，我們端著一盤剛煮好的水餃去湯姆家。剛敲響他家後門，屋內便傳出狗的咆哮，那種發自喉嚨底的聲音低沉而凶悍。接著門開了一條縫，露出湯姆的臉。見是我們，他轉身喝退那條毛色白里帶灰頗具狼相的狗，隨後把門打開，請我們進去。

　進得門來，便是廚房，只見一位小個子中年婦人正在忙著甚麼。知道有客人來，她停了手，微笑地看着我們。她的金髮大多已被銀灰侵染，但在透窗而入的夕陽余輝中，清瞿的面容卻姣好而生動。

　『這是我的妻子葛希。』湯姆介紹說。相互問候之後，我們對湯姆夫婦說：『我們的舊車給湯姆添了不少麻煩，送點水餃略表謝意。知道你們是素食者，特意包的蘿蔔餡，希望你們喜歡。』湯姆夫婦高興地收下水餃，並將我們引進客廳。

　到客廳尚未就座，我們發現那條粗壯的狗也跟了過來。

　『她叫明妮。七年前，才這麼一點點大，』湯姆邊說邊比劃，『像個嬰兒，我們就抱養了她。』

　我從小就喜歡狗，儘管也曾被狗威脅過。而到了北美，對於狗是人類的朋友是家庭的成員，有了更感性的體驗。

　『明妮，過來。』我滿懷熱情地招呼著。然而明妮不僅不理會我的招呼，反而發出低沉的喉音示威。湯姆趕緊將明妮帶進另一個房間，關上了門。

　濃郁的茶香在陳設簡潔的室內飄溢﹐一套沙發對著電視機，沙發前的咖啡桌纖塵不染，壁爐上幾件小擺設，三兩盆植物，牆上幾幅畫。客廳三面有窗，棕色的厚窗帘被拉向兩邊，光線透過輕薄的白色窗紗漫進屋內，而夕陽的余輝則從朝西的後窗映照進來，連接客廳和廚房的過道便樹影婆娑了。

　忽然間﹐我有幾分身處城堡的感覺──屋子將外界隔離，屋內是那麼的平和安靜，而只要你願意，又能清楚地看到屋外的動靜。

　閑談中我們得知葛希在希爾頓飯店做事，湯姆則每天開著他的天藍色『甲殼虫』接送葛希，打理家務，照看一子二女。大女兒已快高中畢業，兒子最小，也有十二、三歲了。當時我心里便存了一個疑問，湯姆憑他的修車技術，要得到一個汽車修理技工的職位應該不難，可他為什麼沒有工作呢？

　幾個月後的一天傍晚，同妻子散步路過湯姆家前院，看見他正半跪在青綠的草地上拔除雜草，寒喧幾句之後，那個疑問突然浮現，於是委婉地向湯姆提出。

　『呃──，我身體不太好。』湯姆遲疑了一下，淡淡地回答。隨後又補了一句， 『I have Asthma，不適合長期在車庫幹活。』

　『對不起！』在趕緊向他道歉的同時，感到自己還是問得魯莽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與湯姆和葛希的交情也日漸加深。不過，他們家明妮的態度卻毫無改變，一直警惕著我們。有時在前院草地上，看見她臥守在主人身邊，我們便親熱地呼喚，『明妮，明妮──』，她卻無動于于衷，根本不理睬我們。至於每次去拜訪她家的主人，她都低著頭從喉嚨里發出低沉而頗具威脅的吼聲，主人則每次都要將她單獨關進客廳旁的房間。

　我們曾到圖書館查找資料，依據明妮的長相、毛色和體態，她應該是西伯利亞愛斯基摩種犬（Siberian Husky)。正常情形下，這個犬種的狗對人友好，不會動輒發起攻擊，偶爾吠叫那是有人來到家門外。而我們看到的明妮，行為表現完全是一隻『One man dog』，而且相當極端。一般的『One man dog』只是圍著主人轉，不答理外人罷了；明妮不一樣，她不僅對家庭成員以外的人﹐無論是陌生人還是朋友，一概不予理睬，而且對進入她家『領地』的外人，永遠持警惕或威脅的姿態。怎麼會這樣呢，是不是因為湯姆的刻意訓養？

　明妮的表現，令湯姆的家更增添了幾分城堡的氣氛。

　為此，我們很少去湯姆家。週末之夜若有空，我們便邀請湯姆夫婦來住處喝酒閑談。我偏愛浙江的黃酒，在小城卻無處可買，只得在一家韓國人開的小店買來日本清酒替代。清酒與黃酒度數相近，也同樣可以用杯子在熱水裡(Mr. Peanut)，細細地品味溫熱的清酒，一邊低聲談著、笑着。

溫了喝。湯姆夫婦都喜歡這種酒。我們四人一邊就著烘烤的花生

　酒意漸濃談興漸高，大家臉上有點紅熱起來。有一次，湯姆忽然提及1983年他們全家去了墨西哥並在那兒住了三年。這樣，我們才知道了一個影響湯姆後半生的故事。

　原來湯姆和葛希年輕時與許多美國青年一樣，不滿現實，熱愛自然，反對越南戰爭。後來更帶著三個幼小的子女，南下墨西哥，去尋找不一樣的或者說更合乎意願的生活。誰料想夢未成真卻遭受無妄之災，因一個鄰居的誣告，湯姆被當地警察抓去，打掉了四顆門牙，還被關入獄中。葛希拖著三個子女，千辛萬苦奔波于美墨兩國，尋求幫助。後經查證，罪行純屬子虛烏有，這樣才被無罪釋放。湯姆夫婦當下領著子女奔回美國，回到小城尤郡，租下這座屋子，一家五口住了進去。

　湯姆夫婦的先輩當年從英格蘭遷徙到北美時，應該不會料到他們的幾個子孫會有這麼一次異鄉驚魂記。經過這番風雨，葛希的金髮漸漸灰白，湯姆則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從此小心謹慎起來，對不熟悉的人，總是懷有戒心。由於週圍鄰居全是租房而居，來來去去流動頻繁，難以了解也就不隨便交往，生怕惹出麻煩。

　在尤郡安定一段日子之後，湯姆去抱養了明妮，為的就是看家護院，增添幾分安全感。另外，儘管湯姆喜歡擺弄汽車，也有修理技術，可是患有哮喘，也就不能以此謀生；同時，他也不願多與人交往。思前想後，倒不如在家里照看孩子，料理家務，做個家庭『主夫』為好。加上葛希在希爾頓飯店有一份穩定工作，收入還可以，小城生活費用不高，日子過得倒也平靜安逸。

　一天，湯姆興沖沖地給我們送來一盤電影錄像帶，問道，『要看嗎？是湯姆‧漢克斯(Tom Hanks)主演的《阿甘正傳》(Forrest Gump)，今年最叫座的電影。』當時我們並不知道湯姆‧漢克斯為何人，只為湯姆的熱情推薦，我們接下了錄像帶。誰知一看便被吸引了。一個弱智人成為英雄的故事，我們熟悉的年代，熟悉的事件，乒乓外交，砲火連天的越南戰場，廣闊的社會背景，動人的情節。從此我們一直關注湯姆‧漢克斯，看了好幾部由他主演的電影，但認為《阿甘正傳》是最好的，南方口音濃重的阿甘則是他至今塑造得最好的人物形像。

　看了《阿甘正傳》之後，對於從不與鄰居交往的湯姆﹐何以會成為我們的朋友﹐更明白了幾分。其中原因不只是我們都是比較穩定的有家庭的鄰居。

　那天﹐湯姆還告訴我們，城裡有幾家小電影院，都靠近俄勒岡大學，其中一家專門放映有品味的故事片，票價也不貴，下午場更便宜，三美元左右，很受俄大學生的歡迎。

　後來我們去了。坐進古色古香只有幾十、百來人小小放映廳，吃着奶油味十足的爆米花，沉浸在喜歡的影片裡，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記得《霸王別姬》(Farewell My Concubine)、《活著》（To Live）、《廊橋遺夢》（The  Bridge of Madison County）、《鋼琴》（Piano）等影片都是那時看的。

　光陰似箭，轉眼間三年過去。湯姆夫婦似乎沒什麼變化，兒女們卻與三年前大不一樣──大女兒高出母親半個頭，在俄勒岡大學讀書了；二女兒即將中學畢業，有了一個男朋友；十五、六歲的兒子英俊瀟灑，長得與父親一般高，暑期也能去打工了；而我們，也要離開小城了。

　湯姆得知我們即將回國，特意來送給我一頂海貍皮牛仔帽。（所謂『海貍』確切地說應該是『河貍』，因為海貍並不生活在海裡，而是生活在河湖的水中和岸邊。『海貍』是英文Beaver的舊譯，至今人們大多還沿用。）這頂牛仔帽是『牛仔之鄉』德克薩斯州的產品，所用海貍皮則出自俄勒岡州。

　是對像牛仔一樣行走他鄉的天涯旅人的祝福嗎？是讓我們記住『海貍之州』俄勒岡嗎？我想，應該是的，雖然湯姆甚麼都沒說。幾天之後，我們帶著這頂牛仔帽回了中國。三年之後，又帶著它來到加拿大，來到了也曾以海貍聞名于世的國家。

　如今，湯姆夫婦依舊生活在西部的小城尤郡，我們則忙碌在東部的大都市多倫多。東西距離長，卻長不過湯姆夫婦與我們之間十三年的友情。這友情就像小城尤郡之郊的麥肯芝河一樣，靜靜地長長地流淌著。

　每年一張聖誕賀卡，連接著我們的友情之練。我們極為簡要地講述各自家庭一年中的趣聞和變化。

　湯姆寫道：I'm doing Yoga daily.（我每天都練瑜伽。）

　葛希寫道：Tom's got me into Yoga and I find myself needing to do it everyday or I'm stiff.（湯姆把我拖進了瑜伽，我自己也認為天天要練習，否則就全身僵硬。）

　二零零三年，湯姆和葛希告訴我們：We bought a house last year and have been working on it a lot,but we love it.

    真為湯姆夫婦高興，他們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家，有了不同的鄰居，也會有新的可以信賴的朋友的。

　那次，他們還寫道：Our kids are all in Portland and like the city.

　湯姆和葛希的三個孩子都長大了，都走出了『城堡』──他們的家，走出了小城──他們的故鄉，去到了更為廣闊的天地，更有活力的大城市﹐有了更多的選擇﹐有了更美好的前程。

　對於這些年輕人，『城堡』的故事，已經結束。       

          發表於《世界週刊》第1176期（Oct.1-Oct.7-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