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你如果還在，今年一百零一歲了。可是三十二年前，你就離開了我們。雖說我小時候頑皮，讓你擔心，惹你生氣，可你老人家從未拋棄我，直到今天，也沒有拋棄我──三十二年來，你經常與我相聚，在夢中。可每次醒來，又不見了你，我的外婆！

　外婆，如今你在哪裡？你還在萬年橋畔聚星塔邊的那座山上嗎？三十二年前的那個上午，那個晴朗的五月天，心卻是冰涼酸痛，舅舅們還有阿姨、妹妹和我，一道送你，上山。朝東，順著石板街，靜靜地出城，過太平橋，涉淺水灘，走過高高低低的田間路，上山。你在這山上，看得見你度過最後幾天的小城，可是，不知道你能否望見，那兩百里外的豐城，你和外公的故鄉？

　外婆，你還記得嗎？你曾經帶我回故鄉。那年母親要去讀大學，你來貴陽接我和弟弟妹妹去江西，途經豐城，你特意下了火車，回到睽違多年的家鄉。老外公見到自己的女兒，還有初次見面的曾外孫，高興得不知道說甚麼做甚麼才好，轉了一圈，去到後院，用竹竿頂下一個大柚子，給我們嘗鮮。柚子的滋味已不復記憶，只記得鄉下老屋空蕩蕩，住著老外公一個人。

　那時的交通比現在落後許多，汽車顛簸擁擠，火車煙塵滾滾，轉車也頗費周折。那種辛勞，今日的旅人當然難以體會。汽車停了，六歲的我，去山路旁，摘那酸甜的刺梨；火車開了，我靠著車窗，看那移動的風景。

　途中停留小鎮，你找到一家小飯館。飯館地上，擺著一個高高的木飯桶，雪白的米飯騰騰地冒着熱氣。你站在門外，對飯館的人說，只買飯，不要菜，卻無人理睬。好些年後，我才明白，買飯不買菜，這種微利生意，店家是不願做的。

　外婆，你出生小康人家，生母去世早，又是長女，當然知道你的父親是怎樣的辛勞才持有那一份家產。成家之後，雖說外公是有專業的職業軍人，但陸續有了六個子女，又遇上長期的戰爭，令你這個專職的家庭主婦，更懂得如何勤儉持家了。在你來貴陽接我們的時候，國家安定，政策也好，參加『雲南起義』的外公，保留了相應的職務和薪金，家庭經濟並不困難，只是你節儉慣了，帶著臘肉鹹菜出門，買飯不買菜，能省就省。

　到家安頓好，你便帶我去報名讀書，可年齡不到，學校不收。於是你用阿姨的課本，教我讀『小鐵錘，十五歲，個子矮矮的，很結實。』你還寫下幾頁娟秀的寸楷，給我當字帖臨摹。有時我貪玩，你就帶我到樓上，安排好功課，然後下樓去，抽掉樓梯，待到功課完成，才放我下樓。你告訴我們，『要敬惜字紙』──新課本要包好，鉛筆寫過的作業本，再用來練毛筆字。這些言行令我終身受益，使讀書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兩年後，外公因『歷史問題』失去公職，家裡頓時失掉主要生活來源。外公只得養茉莉花賣錢，一手好仿宋字也成了謀生手段。我曾目送他拄著枴杖，走在雪地，去刻寫那五毛錢一張的蠟紙。再一年，愁病纏身的外公去世。同年，大飢荒蔓延。那段日子，靠著我父親和大舅寄來的那點錢，你要維持一家七口的吃喝用度是多麼的艱難！

　外婆，你一雙半大腳，走路不易﹐卻整天忙碌，難得停歇。除了操持家務，還要在屋旁的菜園裡摘菜，除草，松土，施肥。年少時你被迫『纏腳』，夜裡你偷偷解開。這樣做，除了纏腳的痛苦，或許還有預感，你一生將不斷地遷徙，不停地行走。

　確實如此。大舅曾寄來一張1935年攝於南昌的老照片。照片中的你，目光充滿嚮往，面容喜悅端莊，一頭齊肩秀髮，從正中分開，梳向兩邊。外公則文質彬彬地立於一旁。年輕的你隨著外公，從鄉下走進了省城。兩年後，外敵入侵，你懷著身孕，帶著一對幼小的兒女，隨著外公的車隊，去湖南，進貴州，入雲南。十四年後才回了江西。

　外婆，你撫養我們長大，你卻逐漸老去。天冷時，你戴著一頂黑絨帽；天暖時，也經常纏著頭巾──『頭暈』，你說。有次寫信，你問我一個字怎麼寫。你感嘆道，『老了，提筆忘字。』那時你未滿六十，這個歲數，現在看，並不老；而在當年，你是老了。

　『文革』期間，你帶著全部家當──一個皮箱，來到母親在縣城醫院的那間小小住房。不久，在農村當『赤腳醫生』的妹妹接你去三十里外的鄉村。鄉間獨立寬敞的民居，山水間清新寧靜的環境，還有純朴的村民，令曾在鄉間度過豆蔻年華的你，感到份外的愜意。

　那天，初夏的微風吹拂著，你坐在竹椅上納鞋底。妹妹喂養的一群毛色斑斕的雞，在屋外草地上，活潑潑地覓食。『老了，』你說，『繡不了花了。』笑了笑，你又對妹妹說，『這裡好，就在這裡養老了。』

　一日清晨，妹妹發覺你神志迷糊，趕緊將你送到母親那裡。在鄰近城市讀書的我，接到母親的急信趕回來，你的病已是十分危重了。待到那天上午我從鄉下買來棺木，已是天人相隔。母親告訴我，你是凌晨三點十分離去的。

　那是一九七六年五月十六日。同年十月，『四人幫』被捕。

　晨曦已現，黎明隨之而來，陽光照亮了大地。

　一切的生命，都開始蓬勃。

　然而﹐在黎明之前，外婆卻永遠地離去了。

　外婆，你為甚麼匆匆離去？你是去尋找外公嗎？是去與他一道回故鄉嗎？回到那有一棵柚樹的庭院，過那熟悉安定的生活？

　是這樣嗎？外婆！

                                                   原載2008-04-03美國《僑報》『文學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