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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英咀華12:余秋雨〈都江堰〉、〈三峽〉
2012/05/11 14:24:50瀏覽3486|回應0|推薦2

12. 都 江 堰                余 秋 雨  

    我以為,中國歷史上最激動人心的工程不是長城,而是都江堰(註1

    長城當然也非常偉大,不管孟姜女們如何痛哭流涕,站遠了看,這個苦難的民族竟用人力在野山荒漠間修了一條萬里屏障,為我們生存的星球留下了一種人類意志力的驕傲。長城到了八達嶺一帶已經沒有什麼味道,而在甘肅、陝西、山西、內蒙一帶,勁厲的寒風在時斷時續的頹壁殘垣間呼嘯,淡淡的夕照、荒涼的曠野溶成一氣,讓人全身心地投入對歷史、對歲月、對民族的巨大驚悸,感覺就深厚得多了。

    但是,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長城的數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經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工程。它的規模從表面上看遠不如長城宏大,卻注定要穩穩當當地造福千年。如果說,長城占據了遼闊的空間,那麼,它卻實實在在地占據了邈遠的時間。長城的社會功用早已廢弛,而它至今還在為無數民眾輸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澇無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國,每當我們民族有了重大災難,天府之國總是沉著地提供庇護和濡養。因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永久性地灌溉了中華民族。

    有了它,才有諸葛亮、劉備的雄才大略,才有李白、杜甫、陸游的川行華章。說得近一點,有了它,抗日戰爭中的中國才有一個比較安定的後方。

    它的水流不像萬里長城那樣突兀在外,而是細細浸潤、節節延伸,延伸的距離並不比長城短。長城的文明是一種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種靈動的生活;長城擺出一副老資格等待人們的修繕,它卻卑處一隅,像一位絕不炫耀、毫無所求的鄉間母親,只知貢獻,一查履歷,長城還只是它的後輩。

    它,就是都江堰。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為它只是一個水利工程罷了,不會有太大的遊觀價值,連葛洲壩(註2都看過了,它還能怎麼樣?只是要去青城山(註3玩,得路過灌縣(註4縣城,它就在近旁,就乘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縣下車,心緒懶懶的,腳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轉八彎,從簡樸的街市走進了一個草木茂盛的所在。臉面漸覺滋潤,眼前愈顯清朗,也沒有誰指路,只向更滋潤、更清朗的去處走。忽然,天地間開始有些異常,一種隱隱然的騷動,一種還不太響卻一定是非常響的聲音,充斥周際,如地震前兆,如海嘯將臨,如山崩即至,渾身起一種莫名的緊張,又緊張得急於趨附。不知是自己走去的還是被它吸去的,終於陡然一驚,我已站在伏龍館(註5前,眼前,急流浩蕩,大地震顫。

    即便是站在海邊礁石上,也沒有像這裡這樣強烈地領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會,聚會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讓人忘記它是切切實實的水,可掬可捧的水。這裡的水卻不同,要說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疊疊都精神煥發,合在一起比賽著飛奔的力量,踴躍著喧囂的生命。這種比賽又極有規矩,奔著奔著,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地一下裁割為二,直竄出去,兩股水分別撞到了一道堅壩,立即乖乖地轉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堅壩上撞一下,於是又根據築壩者的指令來一番調整……也許水流對自己的馴順有點惱怒了,突然撒起野來,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這樣越是顯現出一種更壯麗的馴順。已經咆哮到讓人心魄俱奪,也沒有一滴水濺錯了方位。陰氣森森間,延續著一場千年的收伏戰。水在這裡,吃夠了苦頭,也足了風頭,就像一大撥翻越各種障礙的馬拉松健兒,把最強悍的生命付之於規整,付之於企盼,付之於眾目睽睽。看雲看霧看日出各有勝地,要看水,萬不可忘了都江堰。

    這一切,首先要歸功於遙遠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

    四川有幸,中國有幸,公元前二五一年出現過一項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

    此後中國千年官場的慣例,是把一批批有所執持的學者遴選為無所專攻的官僚,而李冰,卻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實踐科學家。這裡明顯地出現了兩種判然不同的政治走向。在李冰看來,政治的含義是浚理,是消災,是滋潤,是濡養,它要實施的事兒,既具體又質樸。他領受了一個連孩童都能領悟的簡單道理:既然四川最大的困擾是旱澇,那麼四川的統治者必須成為水利學家。

    前不久我曾接到一位極有作為的市長的名片,上面的頭銜只印了「土木工程師」,我立即追想到了李冰。

    沒有證據可以說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過他,中國也就有過了一種冰清玉潔的政治綱領。

    他當然沒有在哪裡學過水利。但是,以使命為學校,死鑽幾載,他總結出治水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註6」)、八字真言(「遇灣截角,縫正抽心(註7」),直到二十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他的這點學問,永遠水氣淋漓,而後於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卻早已風乾,鬆脆得無法翻閱。

    他沒有料到,他治水的韜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計謀;他沒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將會時時成為戰場,沃土上的稻穀將有大半充作軍糧。他只知道,這個人種要想不滅絕,就必須要有清泉和米糧。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入了最澄澈的人類學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麼生平資料,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壩一座,讓人們去猜詳。人們到這兒一次次納悶:這是誰呢?死於兩千年前,卻明明還在指揮水流。站在江心的崗亭前,「你走這邊,他走那邊」的吆喝聲、勸誡聲、慰撫聲,聲聲入耳。沒有一個人能活得這樣長壽。

    秦始皇築長城的指令,雄壯、蠻嚇、殘忍;他築堰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

    有什麼樣的起點就會有什麼樣的延續。長城半是壯膽半是排場,世世代代,大體是這樣。直到今天,長城還常常成為排場。

    都江堰一開始就清朗可鑑,結果,它的歷史也總顯出超乎尋常的格調。李冰在世時已考慮事業的承續,命令自己的兒子作三個石人,鎮於江間,測量水位。李冰逝世四百年後,也許三個石人已經損缺,漢代水官重造高及三米的「三神石人」測量水位。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雕像。這位漢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偉大精魂,竟敢於把自己尊敬的祖師,放在江中鎮水測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裡才是他最合適的崗位。這個設計竟然沒有遭到反對而順利實施,只能說都江堰為自己流瀉出了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

    石像終於被歲月的淤泥掩埋,本世紀七零年代出土時,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殘缺,手上還緊握著長鍤。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一位現代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現代官場袞袞諸公(註8詰問:活著或死了應該站在哪裡?

    出土的石像現正在伏龍館裡展覽。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在這裡,我突然產生了對中國歷史的某種樂觀。只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會消散,李冰的兒子會代代繁衍。轟鳴的江水便是至聖至善的遺言。

    繼續往前走,看到了一條橫江索橋。橋很高,橋索由麻繩、竹篾編成。跨上去,橋身就猛烈擺動,越猶豫進退,擺動就越大。在這樣高的地方偷看橋下會神志慌亂,但這是索橋,到處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驚嚇,後是驚嘆。腳下的江流,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奔來,一派義無反顧的決絕勢頭,挾著寒風,吐著白沫,淩厲銳進。我站得這麼高還感覺到了它的砭膚冷氣,估計它是從雪山趕來的罷。但是,再看橋的另一邊,它硬是化作許多亮閃閃的河渠,改惡從善。人對自然力的馴服,幹得多麼爽利。如果人類幹什麼都這麼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樣。

    但是,人類總是缺乏自信,進進退退,走走停停,不斷地自我耗損,又不斷地為耗損而再耗損。結果,僅僅多了一點自信的李冰,倒成了人們心中的神。離索橋東端不遠的玉壘山麓,建有一座二王廟,祭祀李冰父子。人們在虔誠膜拜,膜拜自己同類更像一點人的人,鐘鼓鈸磐,朝朝暮暮,重一聲,輕一聲,拌和著江濤轟鳴。

    李冰這樣的人,是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紀念一下的,造個二王廟,也合民眾心意。

    實實在在為民造福的人升格為神,神的世界也就變得通情達理、平適可親。中國宗教頗多世俗氣息,因此,世俗人情也會染上宗教式的光斑。一來二去,都江堰倒成了連接兩界的橋墩。

    我到邊遠區看儺戲,對許多內容不感興趣,特別使我愉快的是,儺戲中的水神河伯,換成了灌縣的李冰。儺戲中的水神李冰比二王廟的李冰活躍得多,民眾圍著他狂舞呐喊,祈求有無數個都江堰帶來全國的風調雨順,水土滋潤。儺戲本來都以神話開頭,有了一個李冰,神話走向實際,幽深的精神天國一下子貼近了大地,貼近了蒼生。

 

1都江堰:秦昭王時,郡守李冰父子訪察岷江水脈,因勢利導所完成的水利工程。

2葛洲壩:即長江三峽大壩,控扼長江三峽的出口,位於湖北省宜昌市境內

3青城山:道教聖地,位於都江堰市西南十五公里。因青山四合、狀若城廓而得名

4灌縣:位成都平原西北,處都江堰口,故名灌縣1988年中共撤灌縣,設都江堰市

5伏龍館:指伏龍觀。傳說李冰治水,在此降伏孽龍而得名

6深淘灘、低作堰:都江堰的歲修原則,李冰所定。「深淘灘」意指淘挖淤積在江底的泥沙要深些,以免內江水量過小,不敷灌溉;「低作堰」是說飛沙堰堰頂不可修築太高,以防雨季時洩洪不暢,禍及成都平原。

7遇灣截角、逢正抽心:「遇灣截角」指歲修時遇河流彎段,在凸岸截去沙灘角,在凹岸設挑流(改變主流方向)護岸工程,使其順直一些,減輕主流對凹岸的沖刷。「逢正抽心」指遇到順直淤塞的河道,應當深挖淤塞河床的中間部位,達到主流集中的目的,使江水安行於水道,避免沖毀河岸,毀壞農田。

8袞袞諸公:此指眾多居高位而無所作為的官員。袞袞,紛繁眾多貌。

 

【作家簡介】

    秋雨,1946年生,浙江餘姚人,文化大革命時期,加入「紅衛兵」,並成為張春橋姚文元麾下「石一歌」寫作組的健筆。曾任上海戲劇學院教授、院長,現任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院長。

四十歲後,秋雨專注於文化散文的寫作,先後出版了《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霜冷長河》、《千年一嘆》、《行者無疆》、《借我一生》、《我等不到了》等七部散文集。先後獲中國作協魯迅文學獎、臺灣中時白金作家獎、馬來西亞最受歡迎華語作家獎等多種獎項。

    余秋雨的散文往往透過實地考察,以歷史文化的時間感與身歷其境的空間感交錯而成,從不同的角度來審美、思考與反省,並觸發所感。集敘事、寫景、抒情和議論為一體,筆調融合知性與感性,風格厚實醇美。

    余秋雨成名後,質疑紛至,特別是「歷史常識硬傷」、「文革餘孽兩方面。余秋雨避重就輕,百般遮掩,在態度上出現嚴重爭議。2008年汶川大地震,余氏發表〈含淚勸告請願災民〉,受人揶揄:「余秋雨從黨和國家的角度出發,具有不可企及的高度,令人不敢評價」。

 

【文章淺析】

    余秋雨散文把對中國文化的反思和秀麗的自然山水合為一爐,與歷史對話、共鳴,觸摸其中的痛癢,形成獨特的語境與情懷。他文章的最大特色是知性與感性交融,除了濃郁的學術背景和文化思索外,還有詩意的寫作風格,而它就建築在人文關懷,以及雅致的憂傷和神馳古今的浪漫。

    余秋雨善於建構故事,使之成為議論的基石,而讓文章跌宕起伏、曲折變化,充滿著閱讀的張力;〈都江堰〉中描述李冰父子治水的史跡,夾雜長城、蜀地故事,便是一證。此外,余氏攻研戲劇理論,懂得掌握戲劇效果為作品添色,如〈道士塔〉一文,就出現人物、道具、動作、聲響,讓情節生動有致。他更運用特寫手法,把視角從當前拉向積澱文化的遠古,從現實景物深入到歷史人物的心理世界,這種寫作技巧,在〈蘇東坡突圍〉、〈風雨天一閣〉中,也都清楚可見。

    若仔細品味,便能看出余秋雨文章講究鍛字鍊句,每隔一兩行就有鮮活的詞語組合,每隔三五句就有漂亮錦句,每隔三五段就有出色的議論。他的許多段落和句子寫的有味,同時注意對偶、排比、譬喻等修辭手法,點染了語言表達的色調,讓聲情並茂,使語言富有質感及文采。

    余秋雨的散文,透過實地造訪的深入行腳,抒寫厚實醇美的詞章,開闢了「人文山水」散文的新途徑。就〈都江堰〉一文而言,它是人文色彩濃厚的山水遊記,並非單純描寫自然景觀,而是將「自然山水」置於「歷史文化」的層面上,審視李冰父子的治水智慧、政治風範、遺澤,透顯那令人動容的感發。

 

【激盪問答】

一、為呈現寫作的特殊風格,余秋雨從哪些角度來對比都江堰與長城?

二、作者運用轉化修辭法來描寫都江堰水勢的魅力,讓人印象深刻,請指出是哪幾句?

三、「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作者為什麼要這樣說?

四、若將本文第四節全部刪去,你覺得如何?作品會產生缺陷嗎?

五、余秋雨言行深受疵議,卻自行其是,這是否會影響你對他作品的評價?請簡單說明。

 

三 峽 余 秋 雨
在國外,曾有一個外國朋友問我:「中國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訴我最值得去的一個地方嗎?一個,請只說一個。」
這樣的提問我遇到過許多次了,常常隨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峽!」

順長江而下,三峽的起點是白帝城。這個頭開得真漂亮。
對稍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知道三峽也大多以白帝城開頭的。李白那首名詩,在小學課本裡就能讀到。
我讀此詩不到十歲,上來第一句就誤解。「朝辭白帝彩雲間」,「白帝」當然是一個人,李白一大清早與他告別。這位帝王著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他既然穿著白衣,年齡就不會很大,高個、瘦削,神情憂鬱而安詳,清晨的寒風舞弄著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與他的銀袍互相輝映,讓人滿眼都是光色流蕩。他沒有隨從和侍衛,獨個兒起了一個大早,詩人遠行的小船即將解纜,他還握著手細細叮嚀。他的聲音也像純銀一般,在這寂靜的山河間飄蕩迴響。但他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就住在山頭的小城裡,管轄著這裡的叢山和碧江。
多少年後,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誤解是多麼可笑,但當我真的坐船經過白帝城的時候,依然虔誠地抬著頭,尋找著銀袍與彩霞。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著這首詩,口氣激動地介紹幾句,又放出了〈白帝託孤〉的樂曲。猛地,山水、歷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潛藏,全都湧成了一團,把人震撼。
〈白帝託孤〉是京劇,說的是戰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鬱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託付給諸葛亮。抑揚有致的聲腔漂浮在迴旋的江面上,撞在濕漉漉的山岩間,悲忿而蒼涼。純銀般的聲音找不到了,一時也忘卻了李白的輕捷與瀟灑。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豪邁與沉鬱,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的爭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著的滔滔江流。
華夏河山,可以是屍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可憐的白帝城多麼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只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幸好有那麼多中國人還記得,有那麼一個早晨,有那麼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說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沒有舉行過歡送儀式,卻終於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這裡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飢渴:他們本來應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麼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並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他們的身上並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有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余光中尋李白詩云: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李白時代的詩人,既摯戀著四川的風土文物,又嚮往著下江的開闊文明,長江於是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腳在何處,故鄉就在何處,水在哪裡,道路就在哪裡。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裡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床。他們的船太小,不能不時行時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準備著生命對自然的強力衝撞。只能請那些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於詩人。詩人在三峽的小木船上,剛剛告別白帝城。

告別白帝城,便進入了長約二百公里的三峽。在水路上,二百公里可不算一個短距離。但是,你絕不會覺得造物主在作過於冗長的文章。這裡所匯聚的力度和美色,鋪排開去二千公里,也不會讓人厭倦。
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谷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將它們化解開來。連臨照萬里的太陽和月亮,在這裡也擠捱不上。對此,一千五百年前的酈道元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水經注)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劃過三峽春冬之時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後人再難調動描述的詞章。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得辭彙的。只能老老實實,讓颼颼陰風吹著,讓滔滔江流濺著,讓迷亂的眼睛呆著,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著。什麼也甭想,什麼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這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連峰間側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好像上天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補上一個代表,讓蠕動於山川間的渺小生靈占據一角觀禮。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傑作只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雲雨歸來時渾身異香。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只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當李白們早已順江而下,留下的人們只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交付給她。「神女」一詞終於由瑰麗走向淫邪,無論哪一種都與健全的個體生命相去遙遙。溫熱的肌體、無羈的暢笑、情愛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遠古的造型,留在這群山之間。一個人口億眾的民族,長久享用著幾個殘缺的神話。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幾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無數旅客中,有一位女子忽然掉淚。她悲哀,是因為她不經意地成了李白們的後裔。她終於走回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是誰的手突然收回∕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當人們四散離去,誰∕還站在船尾∕衣裙漫飛,如翻湧不息的雲∕江濤∕高一聲∕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人間天上,代代相傳∕但是,心∕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著江岸∕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正煽動新的背叛∕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終於,人們看累了,回艙休息。
艙內聚集著一群早有先見之明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過艙門,寧靜端坐,自足而又安詳。讓山川在外面張牙舞爪吧,這兒有四壁,有艙頂,有臥床。據說三峽要造水庫,最好,省得滿耳喧鬧,把廣播關掉,別又讓李白來煩吵。
歷史在這兒終結,山川在這兒避退,詩人在這兒萎謝。不久,船舷上只剩下一些外國遊客還在聲聲驚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過去了。也許是這裡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衝開了,顧盼生風,絕世豔麗,卻放著宮女不做,甘心遠嫁給草原匈奴,終逝他鄉。她的驚人行動,使中國歷史也疏通了一條三峽般的險峻通道。
船外,屈原的故里過去了。也許是這裡的奇峰交給他一付傲骨,這位比李白還老的瘋詩人太不安分,長劍佩腰,滿腦奇想,縱橫中原,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汩羅江,一時把那裡的江水,也攪起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怪異的。都會捲起一點漩渦,發起一些衝撞。他們都不以家鄉為終點,就像三峽的水拼著全力流注四方。
三峽,註定是一個不安分的淵藪。憑它的力度,誰知道還會把承載它的土地奔瀉成什麼模樣?
在船舷上驚叫的外國遊客,以及向我探詢中國第一名勝的外國朋友,你們終究不會真正瞭解三峽。
我們瞭解嗎?我們的船在安安穩穩地行駛,客艙內談笑從容,煙霧纏繞。
明早,它會抵達一個碼頭的,然後再緩緩啟航。沒有告別,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李白去遠了。
還好,還有一個女詩人留下了金光菊和女貞子的許諾,讓你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靜靜地做一個夢,殷殷地企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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