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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英咀華9:余光中〈我的四個假想敵〉
2012/05/11 14:09:15瀏覽3820|回應0|推薦0

9. 我 的 四 個 假 想 敵        余光中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分發台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叻仔」(註1擄掠了去,卻捨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說得玄妙些呢,是因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衝,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友,作戰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裡,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於自己。在男友的眼裡,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班的學生,已經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麼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裡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種事,總是裡應外合才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裡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髮捲,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是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的現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話: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裡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廻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裡,又有我家的「內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現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麼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1902-1971勸我們如此。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麼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於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裡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會不會是這傢伙?」想著想著,他「殺機陡萌」My dreams, I fear, are infanticiddl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裡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游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裡陪他遊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採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是「寇入深矣!」女兒的牆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拜絲大衛•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占領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裡,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麼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宅的,已經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之後,攻城的軍事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的少年來接手。至於交戰的細節,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盪。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現在我帶幼珊回了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只要留意台灣健兒,任務就輕鬆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歷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占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廻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道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裡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像,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羡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註2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閱她們小時的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遊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麼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伙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後不能悔棋,就算交給廿一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麼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麼叫做『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裡並不輕鬆。」

    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麼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麼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驚小怪,說:『那麼遠!怎麼就嫁給南蠻!』後來娘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捨,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台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呢?」

    「學什麼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麼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髮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宅。#

 

1:靚仔、叻仔:廣東話,指漂亮的男孩。

2:宰我:余光中夫人姓,名宰我

 

【作家簡介】

    余光中,祖籍福建省永春縣,民國十七年出生於南京。抗戰時期,余光中被父親要求每天讀《古文觀止》、《古文筆法》。後在二舅孫有孚帶領下,余光中領略了〈赤壁賦〉、〈醉翁亭記〉等文章之美。抗戰勝利後,他就讀金陵大學外文系;大二時,內戰緊張,轉學到廈門大學。民國三十九年,隨家人來臺,就讀臺灣大學外文系。

    有別於「現代詩社」紀弦所主張:「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民國四十三年,余光中與覃子豪、鍾鼎文、共創「藍星詩社」,並主張「縱的繼承」與「抒情」的傳統,兩詩社之間有幾番論戰。

    民國四十五年退伍後,余光中在東吳大學及師範大學任教。四十七年,赴美國愛荷華大學讀美國文學及英文寫作,隔年獲藝術碩士,返國擔任師大英語系講師,主編現代文學。五十三年,再赴美,任密西根州立大學英文系副教授,五十八年任科羅拉多州寺鐘學院客座教授。返國後,余光中歷任師範大學教授、政治大學西語系系主任,作品逐漸由現代主義轉向充滿民族感情的「中國意識」。

    六十三年,余光中赴香港,任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自我戲謔:「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中文大學黃維樑教授評說:「余光中才學出眾,經過時間環境的淬礪,早已擁有璀璨的五采筆,那就是詩、散文、翻譯、文學評論、編輯,由於成績斐然,使他成為當代文學的重鎮,影響後學頗為深遠。」余光中則招認:「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由於地緣的關係,余氏藉香港這位小情人,更接近日日思慕的大陸,「在國內,自己只是一千七百萬個中國人之一,到了外國,自己就是全部的中國;所以,去國愈遠,就愈想祖國,年齡愈大,鄉愁也就愈濃。」七十四年,余光中離港返台,定居高雄,擔任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筆耕不輟。至今,仍有作品發表。

    余光中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女婿戲稱他為「小巨人」。文壇對他的稱呼有:「回頭的浪子」、「逍遙的焚鶴人」、「望鄉的牧神」,也有人讚美他是「心多一竅的詩人」,然而,余光中最喜歡說的是:「我是女生宿舍的舍監」。

 

【文章淺析】

    余光中外冷內熱,長女珊珊對之有如下描述:「父親那種外斂而內溢的個性,似乎一座冰封的火山,只有在筆端引爆才安全。」余光中在家總是謹嚴莊肅、道貌岸然,女兒既敬畏,且奉之如神明。

    看著女兒在時光魔杖下,跳躍了童話之門,被點化為娉婷少女,身為父親的余光中驚悵不已。對於日漸長大,即將投入情人懷抱中的女兒,余光中就像天下多數的爸爸一樣,滿懷酸甜苦辣、百味交雜。但這份惶急情愫,余光中並沒有直接對愛女發洩,而是虛設了四位將要把女兒奪走的「假想敵」,急急開展想像,振筆與之作戰。

    在假想敵的眼中,余光中是未來的岳父;在現實中,他是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高高在上,理應力量「強大」,勝券在握。但是,自然規律不可抗拒,情竇初開的女兒一一「開門揖盜」,慈愛的母親又在一旁「推波助瀾」,做父親的陷於「腹背受敵」之中,「難挽大勢」。他也只能用那澎湃揮灑的筆觸,娓娓絮絮,數落起所有可能在未來成為女婿的嫌疑犯。

    〈我的四個假想敵〉一文,文詞詼諧戲謔,巧譬妙喻,連綿不絕,雋語佳言纚纚如貫珠,中外古今文學掌故,信手拈來,趣味盎然。作者余光中在篇刻意釀造幽默的情境,顯然想以「故作輕鬆」來沖淡心中的失落惆悵,卻反而讓那份深婉的父女之愛呼之欲出。細細品味文中所描繪假想中敵人侵城掠地的情狀,守城者心情的惶惶驚疑,雖然通篇戲謔,讀者仍可領會一切是父親對女兒綿密深沉的不捨與疼惜。

    當女兒長成娉婷少女,勾起父親的驚愕,對於「假想敵」逐步的攻掠,充滿擔慮與無奈。其實,情竇初開時,「一心向外」的豈只是女孩而已,癡男亦然。當你我在懷春的年紀,摀著電話呢喃細語時,總察覺到父母親凝神豎耳、不時飄來的偵測眼神;抽屜的日記,也總要不時變換藏匿之處,家中彷彿情報攻防的戰場。對照余光中文辭所述,不禁要啞然失笑,大讚他窮摩盡相的好功力。

    又,1998年,余光中另有〈日不落家〉一文,描寫家中四位千金長大之後,學術、事業各自卓然有成,一家六口分居北美、西歐、臺灣,此睡彼醒,難以「同日而語」,成為「日不落家」。不過,儘管分居多國,余家親子之情卻依然濃郁。〈日不落家〉收在同名散文集《日不落家》(*九歌,一九九八),它可與1981年發表的〈我的四個假想敵〉遙相呼應。

 

【激盪問答】

一、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請問,袁枚用何典故?表達何事?

二、月下老人的婚姻譜和韋固有何關聯?請簡略說明。

三、本文通篇戲謔,那些詞句使用了仿諧(parody)技法呢?

四、余光中認為現代散文應當講究彈性。所謂彈性,「是指對於各種文體,能夠兼容並包。文體和語氣愈變化多姿,散文的彈性當然越大;彈性愈大,則發展的可能性愈大,不至於僵化。」請舉出本文五處符合這個標準的文句。

五、本文結尾處,作者虛設問答來表述擇婿的條件。你覺得何以作者要設計這段對話?這段對話為整篇文章帶來何種效果?

六、本文結尾又見「假想敵」來掠陣,而且是「長髮亂處」,以如此驚愕的場面收束,作者究竟有何用意?你能體會的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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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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