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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英咀華:14. 石頭 蔣勳
2018/05/25 21:03:28瀏覽1565|回應0|推薦0
14. 石頭 蔣 勳
洪荒形成的時候,最早找到形狀的大概是石頭罷。
我們不太會記得石頭也有熔點,在極高溫下也會融化成液體。
一團噴薄的熔岩,赤紅、高熱。它竟不是我們日常理解的石頭的樣子。它在火光中燃燒,高度的熱,使石頭內在的分子解體。分子激盪相撞,巨大的岩塊噴薄分離成蕈雲(註1)般的火焰。
那是最初的石頭。
據說,女媧是用石頭煉燒來補天的。只有在中國,古老的神話便知道石頭可以是一種液體。
石頭是一重液體,它飛濺、流蕩、迂迴;到處是石頭的河流,圍繞著蒸騰鬱熱的火焰,緩緩流著、流著。
那被稱為洪荒的時代,是因為一切都尚未命名,一切都還沒有形狀。
宇宙的生殖是在高熱中完成的,石頭便是最初的子嗣。在高熱中旋轉、飛濺、激盪、暈眩,這最初的子嗣久久不願意固定自已的形狀。
當噴薄的雲霧逐漸沉澱為地上的塵埃,洪荒要擘開天地,混沌中分出了光明;當高熱退去,大地變得涼冷,「呀──」在那巨大的嘶叫中,活躍的、奔騰的、散放著生命的光與熱的熔岩,瀕於死亡的時刻,在迸濺著淚水的嘯叫中,他們一一立起固定成了永恆的山脈。
被我們稱為「石頭」的,其實已是石頭的骸骨。它們活著的時候是沒有形狀的。
我們在山脈起伏中還看的見石頭在熔岩時代奔騰洶湧的氣勢。我們細看石頭的紋理,也還看見水波流走的痕跡。
石頭這樣堅硬、固定、冰冷,我們常常在手中把玩一塊石頭。其實,石頭如水般流動,沒有形狀,而且燃燒著高熱。
偶然石頭與石頭相撞,迸閃出火花,我們才知道,原來石頭中還是藏著火的。
人們曾經用兩塊石頭相互擊打蒐取火種。
但是,石頭火焰的部分是不太願意讓人知道的。
熔岩死亡之後,石頭復活了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從活躍、熱烈、灼燙、燦爛,變成靜定、沉重、冰冷而且甘願於晦暗。
不知道是多少世紀的荒涼與寂靜,那被囚禁的石頭一一經歷著日月,經歷著寒暑,無動於衷。
然後人類出現了。
當人類出現以前,石頭已經經歷了不可計數的滄桑。它在風雨的侵蝕中分解了自已堅硬的外殼,風化的石粉混合著雨水變成了砂粒,變成了土壤。苔蘚攀附著石塊的裂縫,蕨類的種籽擠進岩石的凹痕,它們都借著逐漸分解的石頭的屍體長成了新的生命。
多少巨大的岩石分解風化,多少腐爛的植物和動物的屍體,混合累積,構成了沃腴的大地。
那柔輭的泥土,拿在手中,可以揉捏,它竟也是石頭的另一種變貌。我有一個製陶的朋友,整天揉土,又把土放到窯中去用高溫煅燒;他說,要把所有的泥土恢復成堅硬的石頭。他說,地球中心的熔岩並沒有熄滅,整個地球是一個大陶窯。
我曾經想過,天上的雲下降成為雨雪,雨雪流成溪河,溪河蒸發又回復成天上的雲;我可以理解水和冰和天上的雲的循環;但是,製陶朋友的話讓我想了很久,我在想:從液體的熔岩到石塊,從石塊分解成為砂土,砂土再經火煅製成堅硬如石的陶瓷,石頭的變貌竟比水更曲折隱晦。
好像中國人特別知道石頭是天地的開始;中國的一部美術史,不過從一塊頑石說起。從石器時代到玉的琢磨,從石雕造象到山水畫從石起筆。宋代以後,庭園中就端立著一尊歷經滄桑的奇石。到了「紅樓夢」,女媧補天,一場文明的繁華幻滅都不過歸結到青埂峯下一塊石頭再說從頭罷。
而我此刻,坐在京都國立博物館一個小小的角落,面對著兩方斑剝的石塊。
這兩方石頭是從河南鞏縣的石窟移來的。
自從人類認識了石頭的堅硬、巨大之後,人類就努力想把自已雕刻在石頭上。想像自已可以和石頭一樣不朽而且偉大。石頭很早就被人類用來做雕刻和建築的材料,大約是發現了石頭的不朽性罷。
埃及人和希臘人都是愛用石頭的。他們從山上切割下巨大的石塊,再把石塊切割成巨大的柱石或人像。
埃及人希臘人不斷利用石頭的體積、重量、形狀。
奇怪得很,早期的中國,卻很少用石頭雕刻人像,也很少用石頭做建築的材料。石器時代以後,中國人把古老的、用過好幾世紀的石斧、石刀供奉了起來;這些原來粗糙笨重的石刀、石斧,方的圓的,經過幾萬年世世代代的手的摩挲親膩,和人類一起度過了黑暗茫昧的歲月,終於,從粗糙中放出了瑩潤的光,從沉重冰冷的石頭變成了玉的潔淨溫暖。
整個商周到春秋,中國人瘋狂地愛上了從石頭中復活的玉的生命。他們不用石頭來雕刻或建築,他們不剝削石頭外在的形狀、體積和重量;他們卻一心愛上了石頭內在的精魂。他們從沉睡的、懵懂的石頭中呼喚起了玉。那玉,是石頭的又一種變貌。玉,石之美者,被大海、被風砂淘洗,在歷劫的時刻一剎那凝固,而今,石中的玉要一一被中國人的親膩喚醒,成為玉璧、玉琮,成為天地間不朽的方和圓。
用手輕輕摩娑,用臉頰去親膩,玉裏有古老中國的夢和記憶。石頭和玉,不過一念之間,執著了,便成寶玉,捨棄了,不過大地上一塊無牽無掛的頑石罷了。
脫離了玉的夢魘之後,中國人也在石頭上雕刻,最早是刻字立碑,佛教傳來以後就開始刻佛像。
字刻在摩崖(註2)上,像「石門銘」、「石門頌」,佛像刻在巨大的山壁上,像雲崗,樂山;這些石刻並不從山上被切割分離下來,而是把人為的形狀刻在山石壁上。那摩崖和佛像,和自然中的石頭、樹木混雜在一起,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他們也受雨露風霜的侵襲,從字跡鮮明,形象深刻逐漸風化漫漶(註3),在歲月中斑剝消逝,彷彿又要回到最初的石頭樣子。
這方河南鞏縣移來的北魏石刻,被設計過的燈光照著,在斑剝漫漶中彷彿又復活了那逐漸消逝的笑容。
但是,那笑容還是在消逝中,我靜坐了幾小時,那笑容便在光下遊移,一點一點淡去。
據說,當初各國的商人盜劫中國的石雕,為了要把石像整座從山壁上拔起,便動用許多工人,用一層層的棉被把石像裏綑紮起來,然後用巨大的木槌重力撞擊,使整座的石像從根斷裂,嘩啦啦帶著包纏的棉被沉重地從山壁上滾落下來。
不知那在層層棉被包裏窒息下的石像,被巨大的木槌擊打,從腰部斷裂,從幾十尺的高處摔下,如何還能保持那樣安靜的笑容。
石像滾落時,細緻的部分容易碰撞受損,因此,許多藏在國外博物館的中國石雕都經常從頸部或手部斷裂。
石頭的堅固、不朽,好像在這些石佛身上被否定了。石頭也會破碎、分解、漫漶,刻得再深的笑容,都會一點一點隨歲月消逝。
唐宋以後,走到山壁下仰望北魏石雕佛像的人,大概已經警悟了時間無所不在的劫毀罷,那原來很得意於自北雕刻的藝術家,看到那幾十尺高的佛像也一樣崩坍損毀了,露出了石頭的原質,他一面讚嘆前人藝術的精奇偉大,一面卻又感覺著那在歲月中蝕退的笑容的魅力。「或許,」他想:「世界上最美的,竟不是形象的完成,而是形象的風化消逝。」
他放下了手中的鑿子、刀斧,放下了雕刻的工具,他開始撫摩那笑容消褪之後幾乎又只是一塊「石頭」的雕像。粗糙的石頭的肌理,形狀的凹凸,也有的被風砂蝕成了空洞,一身都是傷痕瘢疤罷,從雕刻又回復成為石頭,被不再雕刻的中國人放置在庭園中,依靠著大地,崚嶒(註4)鬼奇,彷彿說著洪荒以來歷劫的故事。看來那樣平凡,只是一塊石頭,但是只有中國人知道,它曾經是工具的石斧,後來變成了受供奉的玉璧,又被人雕刻,受人讚美,然後,千萬年過去,繁華去盡,他又回來安靜地做一塊石頭了。
宋元以後,從庭園中的一塊斑剝的石頭開始了山水的繪畫,大山連緜一千年,不過只是這一塊石頭罷了。從女媧補天開始歸結到紅樓夢,不過都只是這一方石頭,這在異國博物館靜靜的櫥櫃中靜靜微笑著的一方石頭。
當石上的笑容逐漸在滄桑中消逝,那與他對坐的人的臉上卻升起了新的笑容,也彷彿一塊剛才復活的石頭。
選自《今宵酒醒何處》,爾雅出版社,一九九零年

註1:蕈雲:如傘狀的雲。蕈,音ㄒㄩㄣˋ。
註2:摩崖:刻在山崖石壁上的碑文、經文、詩賦或佛像等,稱之為摩崖。
註3:漫漶:斑駁木石上所刻之物,長時間受風雨侵蝕,變得模糊不可辨認。
註4:崚嶒:音ㄌㄥˊ ㄘㄥˊ,山勢高峻重疊。

【作家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歷史系、藝術研究所畢業,法國巴黎大學研究,曾任雄獅美術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創系系主任,現為《聯合文學》社長,並自由講學,中國美術史、西洋美術史為其專長。
作品多樣,橫跨散文、新詩、小說、評論、美學論者、藝術導覽等領域,但散文為其最喜愛的文學形式。深具美學素養的他,擅長以動人的言語傾訴如詩般的心靈獨白。曾自言:「我為不同的原因而寫作,因為生的喜悅,死的哀傷,因為大地、長河、星辰與海洋都不可思議的美麗;而那剎那間繁華又幻滅的花與日光的餘暉都不可挽回。我的寫作,我想,只是對那一切不可挽回的美麗一種無可奈何的努力罷。」
著有文集《萍水相逢》、《大度‧山》、《今宵酒醒何處》、《人與地》、《島嶼獨白》、《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孤獨六講》;詩集《母親》、《多情應笑我》;藝術論著《美的沉思》、《中國美術史》、《藝術概論》。
【文章淺析】
這是篇充滿感性的美文,全文虛實交錯著「精神時空」與「現實時空」兩條主線;而生活中貌似平凡的石頭,在蔣勳筆下,更成為時間、文明與藝術的見證者。
起筆神思遙想,上窮碧落下黃泉,對宇宙洪荒多所奇想,席慕蓉以「驚豔」二字譽之。怒噴的濃煙烈焰漫天蓋地而來,呈現出遼闊的格局,「宇宙的生殖是在高溫中完成的,石頭便是最初的子嗣。」原來,石頭的前世有熔點,有火光,可以融化,可以流動如河,可以灰飛煙滅,在剎那間冷卻固定,似乎封存了一切的記憶、夢想、渴望、愛恨,成為一塊再也不動的頑石。
但是,生命看似終止,轉變卻由此開始。石頭也有生、住、轉、滅的循環輪迴。女媧神話讓人直覺意識到石頭並不是固體,不是永恆的靜態。它風化成泥土,在人的手中,高溫的煅燒下變為陶,恢復成堅硬的石頭。而從石斧石刀、石中美玉、石雕造像、石刻石碑,山水畫石,園林奇石……,石的身上,更隱藏著一部中國美術史的縮影,甚至變成紅樓夢中,青埂峰下那塊至人世歷劫的頑石!
這樣馳騁想像與情感的靈虛神遊,看似完足,但文章中段,作者本人戲劇性的現身,情境自此突轉。原來前半所有「精神時空」的陳述,竟是起因於作者身處美術館,靜坐數小時,欣賞北魏時刻的跨時空感懷:「而我此刻,坐在京都國立博物館一個小小的角落,面對著兩方斑駁的石塊。這兩方石頭是從河南鞏縣石窟移來的。」……「這方河南鞏縣移來的北魏石刻,被設計過的燈光照著,在斑剝漫漶中彷彿又復活了那逐漸消逝的笑容。∕但是,那笑容還是在消逝中,我靜坐了幾小時,那笑容便在光下遊移,一點一點淡去。」
蔣勳在此技巧地運用了敘事的轉移,插入「現實時空」的另一條主線,營造了另一種虛實掩映的效果,「這在異國博物館靜靜的櫥櫃中靜靜微笑著的一方石頭」,成為全文分水嶺。以下筆鋒一轉,更想及文明遺產的壯麗,自然的風化,人類的掠奪。末了提及文學作品中「歷劫」的思想,時間有形無形的劫毀,造成原石盡露,回歸本相,呼應了前半石頭的生命輪迴,與結尾的微笑中神祕的領悟!
細品此文,實有三奇:一是奇想綺麗,擬人又詩意的文字,恣意揮灑在綿綿聯想之中;二是敘事奇特,一虛一實,錯置由博物館收藏產生的遙想,新人耳目;三是由小見大之奇,取材看似平凡,但輔以個人美學專長,竟有縱橫中外時空及文明的深度。――全篇真可說是「美的沉思」,奇特而令人迷醉。

【激盪問答】
一、「中國的一部美術史,不過從一塊頑石說起。」蔣勳為何如此說呢?
二、篇末作者說:「當石上的笑容逐漸在滄桑中消逝,那與他對坐的人的臉上卻升起了新的笑容」,請問「那與他對坐的人」為何而笑?
黃 公 望 富 春 江 故 事 蔣 勳
「富春山居」長卷承載了一條江水悠遠漫長的故事,時哭,時笑,時激憤,時平緩,時洶湧,時潺湲,時高亢澎湃,時低迴婉轉,是老畫家82歲回看一生走來的漫漫長途吧。「富春山居圖」是還沒有說完的河流的故事。
三次庚寅
黃公望在1350年創作了傳世名作「富春山居」長卷,那一年是至正十年,黃公望82歲。畫卷上的落款是「青龍在庚寅」,黃公望是全真教道士,精通易理,曾經在松江(上海)一帶賣卜維生,「青龍在庚寅」,也是很道家的用法。
黃公望這件名作經過三百年,正如畫卷題記中預言「有巧取豪奪者」,經歷了傳奇式的流傳過程。到了1650年,清順治七年,一位收藏家吳問卿捨不得告別這件名作,臨終火殉,把畫燒成兩段,那一年又是「庚寅」年。
燒斷的兩張畫各自在人間流傳,前段進了浙江博物館,後段到了台北故宮,分隔360年,到了2010年,有緣人促成兩段「合璧」展出,2010又是一次「庚寅」。
黃公望像是為自己的畫作卜了一卦,六百多年後,歷盡滄桑,這件名作六月終於即將在台北故宮「合璧」,也許可以重新聽一聽黃公望上下富春江的悠長心事。
富春江
富春江一帶是黃公望晚年落腳的地方,黃公望自己用的語言是「雲遊」,像一片雲,在富春江上飄遊、浮盪、行走,漫無目的。
老畫家,八十高齡,在數年間,上下富春江,看山看水,總結自己的一生,總結富春江風景,畫成「富春山居」長卷,河流兩岸,一點一滴,都入圖畫。
了解一點富春江的故事,也許對了解「富春山居」圖卷是一個不可缺的基礎。
每一條河都述說著不同的生命故事,因為屈原,汨羅江不再只是一條河流,汨羅江流著孤獨者悲憤的淚,汨羅江承載了放逐詩人傷痛的心事,汨羅江是漁父與屈原對話的所在,汨羅江映照著自溺於美的潔癖者絕望的容顏。
富春江在文化的歷史上,也有長久的故事。這些故事必然一點一滴積累成為黃公望創作「富春山居」圖長卷不可分割的心靈風景。
富春江的故事,也許要從最早隱居江畔釣魚的嚴子陵說起。
從東漢嚴子陵住進富春江以後,近兩千年來,到此遊歷,沒有不到嚴子陵釣魚台走一走的。
嚴子陵釣台
嚴子陵本名莊光,字子陵,是莊子的後世子孫。他與東漢的開國之祖光武帝劉秀一起讀尚書,是青年時要好的同學。後來王莽執政,漢室衰微,群雄並爭天下,莊光就幫助劉秀起兵,運籌帷幄,打敗王莽。劉秀在公元25年建立東漢王朝,做了皇帝。正當開國大封群臣之際,莊光卻拒絕徵召,悄悄隱居富春江,釣魚自樂,不問世事。
據說,做了皇帝的劉秀想念昔日同窗,四處尋找,都無下落。因此把太子命名為劉「莊」,用來紀念好友莊光。古代有避諱習慣,不能用君王的名諱,莊光也因此改姓「嚴」,依然隱居不出。
嚴子陵的富春故事在西晉皇甫謐的「高士傳」裡就有描寫,文人對嚴子陵拒絕徵召,皇帝來到面前,依然高臥不起的自在灑脫頗多嚮往尊敬。
民間也開始流傳渲染亦莊亦諧的君臣故事──身披羊裘、手執釣竿的嚴子陵進京,與皇帝同臥一榻,老同學話舊,談笑到深夜,嚴子陵呼呼大睡,一腳橫置光武帝腹上。第二天大臣奏報:「昨夜客犯帝星!」光武帝大笑,不以為意。
這些民間流傳廣泛的故事,在嚴厲的封建時代,使富春江的風景多了一段君臣的佳話。在古代開國之君大殺功臣的慣例中,嚴子陵的隱居,嚴子陵的垂釣,嚴子陵的功成身退,都像是一種智慧的啟示。
美麗的富春江風景有了紀念嚴子陵隱居的釣台,風景使人緬懷起故人,山與水都有了不同的象徵隱喻。
歷來文人都到此憑弔紀念,書寫對富春江故事的心情。面對高山流水,北宋范仲淹的題記是大家最熟悉的句子: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這是紀念嚴子陵的名句,但也是書寫富春風景的名句,用來品評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似乎也一樣合適恰當。
吳均
文人墨客到此,留下美麗的詠歎詩文。一般人最熟知的可能是梁武帝時吳均的一封書信散文「與宋元思書」。一封寫給朋友的書信,描繪遊歷富春江看到的景色,這篇韻文已經成為古典山水文學小品的典範,用這篇寫景文字的詩句,對應著來閱讀黃公望的畫作,從文字轉為視覺,頗多相互啟發之處。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是在書寫自然,「從流飄蕩,任意東西」卻可能隱喻人事心境,吳均的「與宋元思書」一面歷述風景山川之美,一面借山水啟迪人性。「望峰息心」、「窺谷忘返」,這裡說的「峰」與「谷」也不只是自然的山峰與谷壑,同時更是說人生的高峰與低谷吧。
黃公望的上下富春江,看山的高峰,看水岸低谷,他也有和吳均一樣的領悟吧。
「富春山居」長卷繼承前代故事,在一幅圖畫中交融錯雜了自然山水與人文風景。
駱賓王、李白、蘇東坡
唐初駱賓王到富春江七里瀨嚴子陵釣台,寫了有名的「釣磯應詰文」,武則天時代,在政治鬥爭中頗多感慨的駱賓王,在釣台附近看漁人釣魚,看魚兒「貪而吞之」,看魚兒上鉤,「掉尾揚鬐」、「鼓鰓濡沫」、「屈體求哀」,駱賓王看到的,文字紀錄感慨的,當然不是魚,而是在政治權力中爭逐貪婪的悲哀生命。
在黃公望的「富春山居」長卷裡,細心看,也會看到凭欄觀魚的一個人,使我想起嚴子陵,也想起駱賓王,他們都來過這裡,卻各自有各自不同的領悟與緣份。
唐代的李白也來過富春,也到了嚴子陵釣台,留下了仿古風的詩句:
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雲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清風灑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長嘆息。冥棲岩石間。
這是用嚴子陵的故事講文人自己的心事了,富春江成為文人在世俗世界受壓抑拘束的救贖,成為文人身在官場嚮往隱退生活的桃花源淨土的象徵。
嚴子陵在七里灘釣過魚,這一帶為了紀念嚴子陵,也稱嚴陵瀨。
宋代蘇東坡旅途經過七里灘,也想起嚴子陵,頗多感慨,留下了著名的「行香子」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鑑,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空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虛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富春江山水像是鬆開古代君臣恐怖緊張關係的唯一救贖,蘇東坡最能領悟富春江山水與悠長時間的關係,「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是同一條溪水在不同時間長河裡的變化。「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是山水在晨昏晦明中的變貌,也直指人生心境的遷異了。
「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也許正是觀看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山水綿延變幻最好的注腳。
一代一代的人都到了嚴子陵釣台,一代一代的人都到了富春江,都看到了不同的山水。山水晴、雨、晨、昏、雨、霧、寒、暑、晦、明,時時與時序推移遷變。山水使人笑,使人哭,使人喜悅,使人憂傷,也許,山水常常只是觀看者自己內在的風景吧。
謝翱哭台
南宋末年,福建人謝翱(1249-1295)做文天祥起義抗元的諮議參軍。文天祥兵敗被俘,在至元19年(1282)殉國。消息傳來,謝翱登嚴子陵釣台,以酒果祭拜,面對「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嚎啕痛哭,取竹擊石,唱招魂的歌,歌畢,竹石俱裂。
富春江上除了嚴子陵「釣台」,又多了一個謝翱的「哭台」。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富春江的故事越來越多。
謝翱哭文天祥這一年,黃公望十三歲,已經參加了元代朝廷「神童科」考試,他當然不會不知道這麼近在眼前的歷史吧。
富春江緩緩流去,帶著所有的哭與笑的故事流過。
元代的民間戲劇特別喜愛反覆重說嚴子陵的故事,馬致遠的戲曲裡常用嚴子陵的典故。鍾嗣成的「錄鬼簿」裡有元人宮天挺創作的「嚴子陵垂釣七里灘」的戲,謝翱在嚴子陵釣台哭祭文天祥,成為元代受傷文人共同的民族記憶了嗎?
黃公望像是要總結這一切富春江的故事,畫出一幅娓娓道來的山水長卷故事。
「富春山居」長卷承載了一條江水悠遠漫長的故事,時哭,時笑,時激憤,時平緩,時洶湧,時潺湲,時高亢澎湃,時低迴婉轉,是老畫家82歲回看一生走來的漫漫長途吧。「富春山居圖」是還沒有說完的河流的故事。
刊載於二零一一年五月二十日《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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