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系列‧檔案六之二》喧囂中沉默小職員 Annie   

我讀著電腦螢幕上的公事郵件，心一緊，眼角微漉，自言自語地說：「出去走走吧！」

像反射動作般，我起身，穿上黑色皮外衣，將火紅封面的日記本放進小袋子裡，像一隻傷感的小小鳥，急急想飛離這辦公室空間，停棲在一棵茂密的大樹葉叢裡，才能在靈魂荒城中安頓下來。

走出氣派冰冷的辦公大樓，抬頭望天，沒臆料午後的天是如此陰暗，尚未進食的身體，突然湧上一股強烈的饑餓感。連續多日的綿綿春雨持續下著，我撐起小折傘，低頭慢慢走在這條有著台北城密度最高本土、外商銀行的街頭。意外地，素果餅乾置於一棟棟金融大樓外，「今天應該是個與老天爺好好說說話、問問平日不可說的天機的吉日吧！」原本心情的悶味，在煙霧縹緲間頓時開了些來。

是的，當看清了內心所嚮往的方向時，我朝著一個單純美好的空間走去，知道那兒會有靜靜的慈悲收留我。短短幾十公尺，不到五分鐘，我推開了熟悉書店的玻璃門。

空間不算大的誠品裡，在這近春分的微暈雨日，店內竟只有我一個客人，我不自覺地又一個自言自語：「下雨天，乖乖上班天，只有某個人如此隨性晃盪。」空氣中漫著書味的香氣，看著、聞著、觸著，我這常客用大口的呼吸，回應這難得的片刻寂靜美感。

在層層疊疊的書架上，我抽出赫拉巴爾「底層的珍珠」，墨黑的底色，印上簡簡單單的幾行白色文字，我喜歡如此冷靜神秘的封面氛圍。封底印上這位被米蘭‧昆德拉喻為「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作家」一張黑白獨照。我蹙著眉盯著他許久許久，「對！赫拉巴爾就應該是這模樣。心目中能寫出如此讓人微醺文字，『過於喧囂的孤獨』的智慧長者就應該是這模樣。」

對捷克作家情有獨衷的我來說，想像中的布拉格與置身的台北城有著莫名的同等重量。我翻著這本兩百頁的書，十二篇短篇故事，在他充滿捷克氣味的筆下，區區十幾頁，就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的心靈人生。我在書店裡的角落坐了下來，在日記本裡快快寫下：哪裡都是一樣，現世的情仇恩怨，一睜眼就是等著。

一個個看上去就是上班族打扮的男女，陸陸續續進店裡來，打破了我身在此空間的壟斷。我放下手上的書，突然間，有一個聲音從心的底層喃喃而起：「妳從未狂戀工作，妳只是想『完成』工作。但妳真的錯了，因為『完成』是一個永遠到不了的假設進行式。只要仍在職場，現在不可能，未來也不可能『完成』妳的工作。」

都會叢林的生涯是殘忍的，卻總是偽裝成香甜的誘餌魅惑著你，逼迫你將殺手級的冷血招勢揮向魔窟般的職場，讓自己有可能漸漸地成為曾經最痛恨的那種人。既然高聳的地位舞台非我想要的終站，時間到了，我會知道，什麼人事物才是已是中年的我想要的人間江湖。

結了帳，步出書店，春雨依舊纏綿，天更冷了，真不是個好天。我漫步重回不遠處的辦公室，來時街頭的祭祀桌位全收了，老天爺應該都聽到大家的企盼。而我，聆聽著心底珍珠般發光的聲音：「該解決的工作難題，不需爭辯多言，險惡的職涯行旅，應保有豁達從容的優雅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