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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白色記憶
2007/06/07 21:58:25瀏覽656|回應0|推薦3

《台北人系列‧檔案八》畏寒愛作夢的女子 Celia 

為了等待遲歸的老公,倩迷迷朦朦地趴在臥房的靠窗桌上,這在台北城邊緣的銀月清光照在她的左側臉頰。一旁擱著她的黑色手記本,和一本行文冷冷的諾貝爾文學獎的中文小說。

月光隱在黑墨天空後頭,總過了午夜才明,倩等累了,做了個夢,漫天蓋地白色的夢,雪花飄不停息的夢。

大四快畢業的最後幾個月,倩的同學不是忙著看報紙、寫履歷表找工作,就是埋頭拼著讀書考研究所、考托福、GRE、GMAT。倩僅管年年拿書卷獎,卻沒想過到公司上班、考國內的研究所,「我要自由,我要飛離這裡,我要到美國拿博士!」四年來,這般要出國留學,走學術研究的想望從沒停過。

倩真的如願地用了老爸幾十年的積蓄,換上一抵四十台幣的昂貴美金,飛離了老家,投身到陌生的密州大學城,開始她一心想過的求學旅途。

初秋的異鄉校園,樹幹上隨風遙曳的楓葉已是紅黃,湖邊機伶的小松鼠跑來跑去,單薄瘦小的倩總坐在木椅上,聽著傍晚的微風和葉片間纏綿磨蹭的聲濤,自言自語,舒解她獨影的孤寂。

繁重的課業、語言上的隔閡讓倩喘不過氣來,在這美麗池邊三、四十分鐘的獨白,成了她每天不可缺少的儀式。楓紅、松鼠、晚風和自己的影子,讓倩脆弱的靈魂有了看得見的依靠。

直到那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發生了那件事。

一個黑黑的身影倏地扑上了倩。

倩被強拖到一旁的公廁,沉甸甸地壓了下來,黑影很急迫地將她的衣服撕裂。倩只記得他很重,很黑,很年輕,很緊張,也找不到進去倩的入口。

黑影決定棄守倩的身體,但倩的脖子卻被勒得很緊,緊得無法呼吸。一個亞洲小個女子,在離故鄉幾千里的深秋異地,緊閉著雙眼,掙扎著,喊不出「Help!」,只求吸‧入‧一‧口‧氣。

獨自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土地上
就像遺失了羅盤和地圖的孤獨探險家那樣
這就是自由的意思嗎?
~ 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

像酒一樣,這件事慢慢有了發酵的過程,究竟記憶裡是什麼模樣,連倩都無法確定,朦朦朧朧地如夢一般,卻清晰記住毫不遮掩的身體的每一處顫慄。

倩只想離開。那年冬天,她真轉學到了另一個威州大學城。零下三十度,一個冰封數個月的校園,面對眼前所見的白色覆蓋一切,倩毫無心理準備。

倩走在白皚皚的雪地裡,看不見天,只有不停飄落的雪花,路上靜悄悄的,只有剛下的雪纏住鞋子發出的聲響,和速食店灰暗亮著的紅色招牌。

她特意遠離故鄉來的同校生,讓自己絕緣於這小小圈子裡的人際關係。除了上課、買漢堡,一個外來研究生可以不需要說話。從早到晚坐在宿舍的書桌邊,讀書,寫報告。

只是,倩全身都裹在白色世界裡,而空氣中隱隱的孤獨,卻已漸漸成形。

這看不到的孤獨怪獸,縈繞在每一口吸入的吞吐中,無所遁逃,佔有她全部的身體與靈魂,進入過往的記憶,進入未來的想像,成了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耳,停在她靈魂最深之處。

像偏離軌道的星體,失去原有的秩序,沒有人可以拯救她,其他人都不再重要,只剩下她自己,不再有語言,不再有空間,不再有期待與盼望。只剩下身在異邦狂寫文字的自己,鎖藏在麥城冷如冰山的房間裡,黑洞般寂靜,靈魂飄盪,聞不到任何人,望不見任何音,她成了她自己轉身離開的背影。
 
沒過多久,倩胡亂編了個理由,在親人極度不諒解下,帶著好幾本厚重的手記,中斷了學業返國。

即使回到了最熟悉的家中,最初的幾天,倩還是沒開口說話,她被自己鎖在北國白色的記憶抽屜裡。所有的曾經,家人及現在已是丈夫的男友,都沒說出口,一切冰封在麥迪遜的酷寒裡。倩的記憶房門一關,一凍,就是十五年。

倩將記憶封鎖。沒過幾個月,閃電結了婚,強迫自己讓老公進入她的身體,只淡淡地告訴他不要碰她的頸。

就在今夜,十幾年前那墨黑幽暗的記憶,解了凍,重新造訪,沒有遭到反抗,用著另一種雪白的型式,俯視著倩,一次次深入她已浸濕的靈魂。而開啟的對象,不是正在酒店摟著美眉的另一半,而是倩自己,原來天涯就在咫尺。
 
晨曦漸漸白亮,無法拋棄的身體,又恢復了知覺,連心都有了搏動,倩知道自己不該再這樣夜夜空等下去。

付出十幾年來所有辛苦賺來的積蓄,一年後,倩終於如願地,結束了這段曾經以為會天長地久的婚姻。

  

 

《圖》高行健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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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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