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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與兔兔
2012/07/08 06:57:31瀏覽2578|回應0|推薦19

《台北人系列檔案三十》愛哭的六年級上班熟女 Bunny


認識了一朵紅玫瑰之後,才發現自己是沉默的小王子。

認識了孤單小王子之後,才發現自己是快凋謝的玫瑰。


1. 兔兔

今天,六月二十九號,是我三十七歲的生日。也是我這隻北部的兔兔,和在高雄教學醫院急診室工作的熊醫師,第一次見面後的第一百六十七天。

我也不知道這樣的交往,是長,還是算短。因為,在這六個月裡,我和得輪早班、晚班、大夜班,休假日又不固定的熊醫師,兩個人可以牽到手的次數,我滑了滑手機Jorte記事本,數了一下,應該只有七回吧。

過往晚春縟夏初秋的半年,我在一切都是自己無法掌握的冷峻城市的運轉裡,疲憊緊張地在客服部門當個最基層的小小主管,掛著一張面具,應付人性比較不良善的那一面。「顧客永遠是對的」這句話,就像魔咒一般,長久以來,已被制約地滲入我的血液。我常想,「卑微」這兩個字,應該可以形容自己這些年為了討生活的模樣

也許,就是這樣的心情,讓我常常在吵雜擁擠的內湖線捷運上,糾結著沒有音訊的他的沉默。罩頂的孤單與壓力感,讓我好幾次淚眼決堤,一種想要無聲用力嘶喊的靜默燥鬱,一天天鏽蝕著日漸崩解的信心

在車廂裡讓淚靜靜地流,其實是很自在的為所欲為。整車的乘客,不是低頭又滑又痴傻地盯著手機按讚,就是戴上耳機閉目養神;沒有人會在意陌生人當下的悲傷,因為下一秒要哭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這樣的等待,總是從下了班之後,延長到暗夜。我可能會接到熊大的電話,只是,總在他沒講幾句,就會告訴我:「我好累,我。想。睡。了。」在開始交往後,我原本期待的深度、甜蜜的兩人對談,總是如此匆匆了結。

記得那天是「雨水」,農曆正月最後的節氣。放下電話,我靜靜地心痛,如窗外綿綿無期的夜雨,下得夠長、淹得夠愴、溺得夠傷,讓人痛到無法好好入眠。我開始有被遺棄的不安全感,質疑自己是不是強迫了他,逼迫著他必須當個戀人,而不是朋友。

「熊,我們之間,算是戀人嗎?」就在相識後的第三十五天,我用LINE寫下了這個問句,傳給了他。

2. 熊大

十年前,當我還是菜鳥實習醫師的時候,第一次看到台北榮總老大堅定果敢地一刀畫下病人的胸肌,我的心,一如隨後病人湧上來的鮮血,激動澎湃。默默告訴自己,我也要精進修練,成為像老師一樣讓人信賴的救人醫者。

那時候的本錢,在年輕用不完的體力,在有著如磐石般的信念,想要熬過被操得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的煉獄裡,盼著能夠順利畢業,能夠考上執照,成為一位專業醫師,實現我將親口說出的神聖誓詞:「我將要憑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病人的健康應為我輩首要的顧念……」。

十年後的今天,拿到急診及外科兩個專科執照的我,早在畢了業之後,就回到故鄉,來到這家被大多數醫事人員喻為「血汗醫院」的高雄大醫院工作,還挑了個血汗中的血汗「急診科」。

在高壓力的急診室工作,訓練我必須從細微處看整個身體的運作,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最佳判斷與決策。尤其若能在與老天爺肉搏搶人的奮戰中,救回一條生命,是最直接、最無法取代的成就感。

嚴峻的醫學訓練,鍛鍊出我的專業,以及早已滲入骨髓的初心,那就是「救人」的使命感。我驕傲,更珍惜我可以有救人的能力、熱情與實現的機會。這麼多年來,每天都像陀螺般地在急診間裡轉啊轉,「我要怎麼做,才是對病人最好?」這個問號,時時刻刻戒慎恐懼地放在我的心底裡。

只是,這幾年隨著總是在福利政策,還是保險政策擺盪的畸形健保制度,以及醫療體系、醫病關係的極速惡化,加上幾個同業被判重刑、高額賠償金的案例血淋淋地成為判例,台灣整體醫療體制,病人與醫師之間的相互尊重與信賴基礎如瞬間的土石流,崩陷地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身在第一線的我,早已感受到前所未有、即將滅頂的絕望。

我總是無法理解,擁有世界最高CP值的台灣醫療,為什麼在媒體、鄉民、名嘴的口水揚波之間,醫師這個職銜,被打入成為只知道賺錢的道德底層,被撻伐成為犯罪謀殺者。甚至,還興起不論事實真相是什麼,先替病人告醫師誤診,抽取賠償佣金的熱門行業。

所以,今年端午節那天,當病人的家屬拿著錄音筆錄我解釋病情的當下,我有點意外、狼狽的眼神,看著他們那帶著不是那麼友善的表情,我,一個堂堂當了十年醫師,看過素昧平生的幾萬名病人的三十四歲大男人,開始沮喪。

這份沮喪,往前看,人們是活在被弱者掌權的世界裡,我依舊望不見可以化解的光,甚至漸漸從職場,淹沒到我的內心深層。當我的時間與精神全被工作霸佔了,除了當急診室的主治醫師,我好像什麼都不會了。例如,當個戀人。

3. 兔兔

「是!我們是一對戀人!」在又是一天的等待後,熊大給了這樣「關係」的認定。

翻開村上春樹「聽風的歌」小說,第一行寫著:「所謂完美的文章並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絕望不存在一樣。」彷若醫師總會告訴你病痛的現在,與將來可能的最壞。當最壞緩緩逼近,我們會做著夢,會為尚未降臨的宣告死刑的絕望,找到可以竄改、逆轉的企圖,忘情地想像著那些可能得到什麼的快樂,與已經失去什麼的憂傷。

我原有的絕望,在得到熊大這句話以後,有了逆轉的曙光。

但是,像我這麼一個習慣被愛,容易將心悶到腐敗,將事搞砸的感情殺手,該怎麼當個稱職的戀人。我有的是害怕,害怕是否已準備好接受這樣與他的關係,是否該讓熊承當這樣的新角色。

我清楚地感覺到,他並沒有我想像地那麼愛著我,他刻意隱瞞了許多關於他自己,以及與其他女人的故事。我也早有心理準備,隱著某種善意已宣告終結的未來有一天,會讀到他沉默的唇,解讀出不願親口說出的:「兔兔,我們已走到盡頭……」

想念,成了我堅定這份感情的唯一方法,我別無選擇。即使無法常常見面,我總理解靈魂孤獨的本質,而能在遠距,用靜默的思念方式相伴著。

當我受著思念之苦時,孤寂如脫韁野馬般地驃悍。我卻也只能點一張貼圖送給他,讓LINE裡的熊大、兔兔與靜默,十指相扣地緊緊握著手。希望在他心中,可能已經遺忘、沈睡的某種溫柔與愛戀,可以逐漸甦醒過來,希望在熊心中,我可以有一點一滴的存在重量。當再次面對沉默,我會有耽溺的力量,假裝心不再痛放下被拋棄的妄想。

我如此地相信著,如同我相信他的進入,和我所擁臥的他給我的像今天和的台北夏陽,光暖大地,共度世間的苦厄。

4. 熊大

昨晚下午五點,到今天早上五點,在醫院整整上了半天班後的我,筋疲力竭,頭痛得兇。剛送走一個不到二十歲車禍的孩子,儘管每天都在面對死亡,處理死亡;但是,我還是無法克服年輕生命在我手中隕落的惆悵。

天還沒全亮的高雄市區清晨,街道上散發著一股如玻璃鏡般的沁涼寧靜,映照人們最底層的心。過去十年,我一直是這樣沒瞑沒日地工作,扛著爸媽弟妹一家人的生計走著過來的,只是,今天,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整個都是空的,開始冒出「缺了什麼?想找什麼?」的茫然與失落?

疲憊的黑暗心神,閃過來某種意念的東西,我看到一抹典雅氣質的微笑,我開始強烈思念起在台北的兔兔。

晨曦中街頭,一點一滴地亮了起來。我搖起了車窗,阻斷外頭的風,夏蟬與世間的聲音。在這短暫的時間內,我想好好地想念她,在內心中反覆徘徊她帶給我的溫暖,那純粹裸心,讓我備受呵護的溫暖;那與她裸身交纏,吸呼挺進間的溫暖。她可能並不知道,每當我回想起自己的手環抱著她纖細的身體,臉緊貼著她白嫩豐腴的乳房,溫存著淡淡玫瑰的體香,這一切,讓我空乏的魂魄,有了存在感。

被善待,不是別人應該的贖罪,我知道是自己運氣好。只是,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在過去近半年的時間裡,自己卻總是疏離地對待兔兔,讓她承受被敷衍忽略的難堪。我用沉默,甚至對她說謊,遮掩我軟弱的靈魂。

「不是所有的問號,都會有答案的。」當慣工作的奴隸,從小到大考試都拿第一名的我的腦袋,到這時候,也只能喃喃自語,呆呆望著車前玻璃的遠方晨陽,再度陷入失焦的密網泥淖中。

5. 兔兔

這半年來,因為熊大,我有過絕望,有過與他美麗的時刻。也只有在愛情裡,會觸動我在過往三十幾年的荒蕪愛戀歲月中,僅存的、最敏感的對幸福的想望。雖然,我依舊總是聽不見他的甜言蜜語,看不見他滾著黑黑眼圈的眼睛,依舊嫉妒到快要發狂地看著他在社群網站上亮著綠燈,卻在半小時前的LINE上傳來:「好累,我睡覺去了。」

今天,我的生日,是個讓人愉快的星期五。我決定就從今天起改變,不再去想會讓自己不快樂的曾經帶著他最喜歡的鱈魚子法國麵包,搭上往左營的直達高鐵班車,心忖著,從台北迢迢而來的我的突然出現,應該可以讓深陷診間繁忙的熊大,有個大大的驚喜。

這般有點任性的行為,一種說不出來的迫切感,逐漸在我體內膨脹;一點一滴地,不是很尋常的東西。

從左營高鐵一路綠燈,疾駛的小黃載了我到醫院對街的星巴克咖啡。當我迫不急待地,開了車門,踏出第一步,讓我熱得有點窒息的高雄酷陽,混在不是我所熟悉的城市氣味裡。

突然之間,我感受到自己即將卸下戀人這個角色,提袋裡的明太子法國麵包被扔到遙遠的慢車道邊。我被飛快而來的摩托車,撞了一下。我尚未感覺到痛,只是知道自己的手,已經保護不了那重重落地的腦袋。

我不知道自己的腦子怎麼了,卻開始閃我的熊醫師,閃出這六個月來我們一起做過的每一件事,而我卻非常清楚明白地知道,這段沉默的愛情,如路旁六月的鳳凰花紅,可以燦亮地停駐,但終是無法久留。

好像一世紀那麼長的時間後,我聽見熟悉的救護車的聲音,看到很多人圍過來的模糊黑影,我開始感受到疼痛,也開始感受到自己就算再大的努力,也已做不到曾經對熊大說過的:「我願意學習在不夠圓滿的濁塵現世裡,努力成為彼此勇敢活著的力量。」

我知道自己必須做一件事,應該也是我最後能做的。我用盡了最後   僅存的清醒,告訴了離自己最近的醫護男孩一句話:「請你轉告對面急診室的熊主任,兔兔愛他……」

總之,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問號,我的愛情,以及我沉默的生命。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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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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