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予你，是我流淌在時光巨河中最難回溯的眼神，難在無法從封塵的往事中拾掇起過往片段來銜接而今，也無從在現今的回憶裡搜尋昔日碎片來鑲補舊時記憶；那些曾發生過的曾經，曾一起走過的跫跡，曾頻頻相顧的淚眼，縱算多年來一直如棲息於懸崖峭壁上的海鳥，宿命於大海的遼闊而盤旋不去，但，一如春來秋去，時光流轉，該掩埋的、該忘卻的，我總將之遺落在生活之外，因怕勾觸而不去碰及，也因懼緬懷而選擇遺棄；我也一直以為，不去正視你已然遠離的事實，你的存在，縱使無法再歷歷如昨鮮明在目，但至少也會如同我們斷訊後的那些年，斯人雖杳往復無書，然而時間的氣味、記憶的顏色，還有你那燦如朝陽的款款笑意，總是心頭最被惦上的一抹容顏，隨我在日落西沉的暮色中，讓夕照暈染出一條指徑通向你落腳的它方，也讓斜陽餘暉拖曳出兩條南北座向遙遙對望的身影。

能以疊合的形影，交會各自單飛的人生，是我在這城市一角，多年翹首的默禱；也是我在靜如湖面的波影中，不被驚擾的望天歲月。

因而，縱是多年深潛心中有所抱憾，但也覺就讓日子淡淡而過不也是對記憶的另種存取方式，更何況，回憶就算甜美，現實卻是活生，而時光的腳步更是以無情在跨越生命，讓回首的心境更添惘然；尤其這麼多年來，隨我人生行來的起浮載沉，「健忘」已是生活的快樂丸，「遺忘」更是面對壓力的百解憂。因而，當蒼老已至記憶釋手時，我更甚少將回憶推回過往，縱算偶停腳步將思緒駐紮從前，能被勾勒起的，也祇是平貼耳際的一聲輕喟，偶爾走私起平日不上心頭的情緒；或者在一個有著淅瀝雨聲的失眠夜晚，隨車聲劃破而暗渡點多感的渣滓，在已不輕啟記憶線索的而今。

然，恆多時日，天天復日，歲歲如同的日常裡，依將作息過得一成不變如牆角日積月累的灰。活著，一直都祇是呼著吸或喘口氣，有時不免驚心自己隨青春消逝所堆疊起的塵垢，早已矇蔽了心頭僅餘的澄明，然而面對我這生最初的愛、最深刻的痛、最早經歷的死別，即使日子已近麻痺，我卻仍深受到打自心底隱現的痛。

你好嗎？在心上這低迴多年的問語，一直像句不願在神前立誓的諾言，怕一宣口，不單深懼無法信守當年對你旦旦的諾誓，更恐聞風見光如繁華空自的樓蘭新娘，遺骸碎成千片魂魄飄散萬里，就算再遣以亙古的黑也難包裹那遺落四方無力追回的心事落盡！

然而，不管多年前或多年後，不管我曾離你多遠靠你多近，在我老是繞弧逕走不出的路徑迷霧裡，你永遠是我中心繞圈的圓點！

是你年輕早逝的生命，所留予親友的永生遺憾；是我來不及說的再見，讓此後的胸口永遠背負著揮之不去的沉重。因而，不願再偷渡太多的陰霾，在已漫漶成災的雨季裡感傷著為何淚水不停，心情老是不晴。

人生，何以預估此生曲線的拋向？又如何丈量未來變局的走向？當年，青春正灩瀲的你，何曾想過生命的旅程竟是如此短暫如煙花？恃寵而驕的我又怎能預測人生此後盡是風霜？我今生無以寫成完結的旅途，終是心上最無法投宿的浪跡。

回顧來時，此生漫漫，舉目一眺，又覺路遠迢迢，兩相參照，孤燈夜影下，複寫的依是千山暮雪隻影為誰的雜亂無章。

那年的你，眉眼生輝笑語如串。那年的我，小雪初晴亮如開眼的天。

你笑開的酒渦總閃花出一口雪亮的白，照亮你存於我記憶中的歲月美好。

因而，在日後所有憶及到你的畫面裡，除卻我常手撫的一疊書信訴說與你生命共同交疊的曾經走近外，就是和你最後漫步的那道長長海岸線，澎湃翻湧著潮來汐往，綿長著一份可思不可及的想念。

是太年輕的初戀一場，因單純而無知，讓我們無法在季節的轉換中，懂得為彼此的感情適時換容添妝，反在南北相隔的時空距離中，讓彼此的背影漸行漸遠，終至而模糊、而淡薄…而讓歲月隱去……。然而正也因分手在那青春飛揚的年少時光，沒有世俗污染的情感淨度，讓回憶的場景總清純若透光的紙背，折射出潔淨無紋的一方藍天。

曾想過，甚麼樣的回憶姿態是我慣常昂首的姿勢？而甚麼樣的回憶方式是你最樂觀其成的揮別？

我曾想像，我的存在，在你年輕又短暫的生命裡，必有其舉足的份量來盤據你生命的重度，讓落下肩頭的重量都成無法承擔的痛，要不，你的離開不會讓我在大量湧進的回溯中，燒灼痛心！也不會在每次的疾首中，感受傷楚。

記憶裡，我們都不是個會說珍重再見的人，即使當年分手，我們也祇是讓自己的身影消聲匿跡在對方的故事裡，讓空間劃出一條時間甬道，而後用自己慣有的方式，過著自己的浮淺人生，撩撥各自不被訴盡的情緒。

從不知那道長而遙遠的海岸線，會是與你生命交接的最後銜接點，浪擊岬角的濤聲是曲終人散的配樂。此後人生寥落曲折各自，而在消逝的時光裡，我知道你一直未曾走遠……。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緩慢的腳步總可留住世事的變化，也以為還夠年輕，生命總還有可待的未續來寫下未完的結局，沒想到再次傳來你的消息時，竟是你提早告別人生舞台的噩訊。

若說有憾，也祇在當年見你最後一面時，沒有親口對你說出我的釋然，讓當時先行脫隊的你，能有放下的心不再擔憂我此後的情歸何處。你其實不需背馱著對我的虧欠的，感情的事本就隨人生旅程而飄遠、而逐流，未到適當的時機總難寫下圓滿的結局；你之離開也祇是重啟另一航道的靠岸，無關對錯，而我更清楚的是，你無法停泊我處，正因我的愛流浪讓你無法定錨。

生離死別是人生最難接受與面對的課題，此刻淡寫於輕風，輕描於流雲，卻是當年最痛擊的錐心。那種整個人內心底層空曠到可聽到回音的痛，曾伴我好長一段時日，轟擊我世界末日的解體。

曾以為，生命的抽離，最大諷刺也莫過行屍走肉般的過活了。

後來的那些年，我走於自己起伏生命的曲象表，顛簸人生高低的流線圖，外在所寫的無堅不摧讓自己的內在也失去了柔軟的線條；無法重繪的人生藍圖，被擱置一旁像團廢紙，曾有過的夢想早被現實的刀，無血無痛的割下缺角。我此去的人生，也不再以文字描繪表層的痛，當年那個愛以文字發聲的女孩，早讓歲月磨鈍了感覺，感覺不再，文字也祇是詞藻而已。

而真正的痛，言語已不值一書，文字又何能描於萬一？

認識一些事實、認清一些本質，相對也妥協一些年齡與歲月該成正比的歷練。

生命中，我們一直在學的都是送往迎來。不管我們樂不樂意、欣不欣然、可不可以。

於是，我之視你，如平靜海面下的暗濤湧浪，痛過，產生抗體，一切何懼？

如果，一切未發生，或來不及發生，我們能否改寫命運於未然？至少讓你此生安享天年病痛遠離？至少平靜活著讓生者不痛歲月不憂？

因此，不再回憶及你。總覺已是兩個迥異世界的時空點，以過往記憶琢磨而出的想念終是奢求，而真心有靈犀，讓你牽掛於陰陽的兩隔，擔憂生者何痛，也著實讓人不安，而且，在多年心平氣和的韜光養晦中，我早也已然接受你這次真的離開的事實。

前些年，再接到你年輕妻子捎來的訊息……。與她前後兩通電話相隔十五年，始終緣慳一面的我們卻以如此殘忍的方式串聯起你生與死的分界點。我們交換著不同時空、不同的故事與不同的你，語鋒帶過，冰寒的空氣卻讓我打自心底冷起……。兩個對望而看的人總遠比獨自沉思的靈魂更寂寞，這個世界，人心的鴻溝，永遠不是腳程能跨越而過的距離。

失去是痛，擁有卻也是痛；愛過是傷，不愛也是另一種傷。我們的人生，總隨年齡增長而更複雜於愛的淨度，也隨時光的走遠讓愛同等變質在現實的磨損中。

愛的終途，如生命的終點，總在曲終人散時，看到人去樓空的不忍。

該再記憶於你嗎？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總是幾番春暮，怎不思量？

我總相信，有些人曾遇見，有些事曾發生，有些片斷被記取，有些回憶總被一輩子守護在心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