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29

印尼棉蘭空難05

經驗總結

棉蘭空難，是我外交生涯中最悲傷痛苦的記憶。親臨現場，陪同罹難者家屬從兩百多個殘缺的遺體中，逐個認屍，那些畫面我一直不願意回想。近日寫回憶錄，不得不攪動思緒。1997年9月26日棉蘭空難發生後，經過「處理後事」，「理賠交涉」，「確定理賠金額」到結案，歷時半年多。我總結這次難忘的經歷，有下列六個感想。

1.     人的一生中，總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每一個「意想不到」都是老天給的磨練。磨練，使人成長，成熟。原先代表處決定，派去處理這次空難的第一人選是服務組長。他說當天要搬家，於是陸代表改派我這個副組長遞補上陣。我是「臨危聽命」地接受。經過這次經驗，陸代表對我頗為看重，相中了我處理災難案件。就在同年12月19日在蘇門答臘的巨港，又發生一次空難，那是新加坡航空旗下的子公司「勝安」（Silk Air）空難事故，機上104人全部罹難，包括一位王姓台商。這次空難，沒有討論，直接指派我去。隔年1998年五月印尼發生了舉世震驚的「五月暴亂」，陸代表也是第一時間指派我去雅加達機場，緊急協助避難的國人和僑胞。

2.     做好一件事，需要團隊合作。細心盡力是基本功。這次空難處理，整體來說：沒有媒體負面報導和評論；過程中家屬幾乎沒有抱怨，對於理賠金額表示滿意；外交部沒有被批評。事後亞太司把本案處理經過列為轄區內日後災難案件的參考範例。這是許許多多參與者的共同協作。棉蘭留台同學會出力最多。代表處陸代表，張永郎副代表，尹新垣組長，邱福松秘書和同仁，楊高榮組長和同仁，僑務組長莊明坤，經濟組長陳永乾，提供後勤支援及第一時間呈報台北最新動態，以及應付媒體追問。另外還有印尼警方，棉蘭醫院醫衛人員，雅加達機場移民官員，都富有同理心，給予熱心協助。此外家屬也是充分配合。一個大災難之下，只有無間的團隊協作，才有可能把苦難降到最低。

3.     同理心，是精神力量。在現場認屍，驗證死亡證明，和移送火化的三天（9月28，29，30）是最悲慘難忘的一段日子。人間地獄的景象加上極度難忍的腐臭，那個畫面和味道，回想起來心有餘悸。就是這樣的環境下，我陪同家屬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的檢視遺體，搜尋遺物，然後確認。支持我不懼無畏的是「同理心」。 也是這個同理心，使我在驗證印尼文的死亡證明時，閃過一個念頭，在驗證文字結尾處，「證明人：萬某某，年月日」之間，刻意加註了「於空難現場」五個字。我相信這個作法，相比傳統的文件驗證，一定很奇特。我相信這五個字，能強化文件的真實性，減少罹難者家屬日後處理戶籍，財產，保險之類事情的困擾。

4.     時間是偉大力量。時間，在這次的交涉中，是個神奇的關鍵因素。空難發生的理賠交涉，前面四個月完全沒有進展。任憑我們說破嘴，鷹航始終堅持「按國內航線賠償」，毫不退讓。但是，時間，這個偉大的無形力量，起了作用。在事故發生近半年的時候，鷹航高層立場改變，同意了我們的索賠額度。我不能確定什麼原因，促成這個大轉變。印尼政府？國際壓力？國內壓力？還是鷹航希望盡快從空難陰影走出來。懸而不決的賠償問題，是靠著時間，世間最好的藥方，解開了一直談不攏的結。

5.     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棉蘭空難一年後的年底，我接到亞太司同事林瑞坪的電話，大意是：今年的考績會剛剛結束，我被提報為本部年度最佳公務員之一，原因是1997年的「棉蘭空難」和1998年的「五月暴亂」兩次災難事件處理妥善。我很意外，駐印尼代表處沒有提報啊！外交部的考績，慣例是由部內各單位以及各駐外館處提報人選，由考績委員會遴選五位，其中部內三人，外館二人。當年的五名人選中，其他四人是：董國猷，黃志芳，劉志攻，于德勝。我被提名，後來得知，是亞太司主動提報的。

6.     賠償金看人性。罹難者中有一位，他的妻子是結婚不久的印尼新娘。她和先生的結婚程序還在進行中，還沒有完成在我國的戶籍登記，法律上尚未成為罹難者的妻子。這樣的身份，牽涉到理賠補償，很尷尬。聽說死者家屬考慮「打發」她，不承認她合法妻子地位。我只是「聽聞」，完全不敢置喙。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這次空難經驗，對我而言是非常重大的磨練。從中我感悟了許多事情。古人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覺得它不如「經一事，長一智」更深刻。這次經驗，讓我對人情世故有了更深層次的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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