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睡的很不安穩。我想到漢高祖劉邦與我的朋友。

移民路是條不歸路。無論最終是選擇落葉歸根或終老他鄉，無論兒女是否成功安家立業，甚至是否依循我們對孝順的期盼與定義；走過這麼一遭大變動後，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原先那個我們了。故鄉，就像史記裡記載高祖衣錦榮歸故鄉一事。高祖悉召鄉親縱酒樂舞，重溫舊情。盤旋二十餘日始返京師。這是劉邦最後一次返鄉，六個之後月，劉邦就溘然長逝了。返鄉祭祖，對於海外遊子移民，因此都隱然有著預為安排後事的用意，只是兒女不知罷了。

朋友，一反常態，前些日子猛買價昂的金飾給太太，買手錶的這一次，刷暴了三張信用卡。朋友太太紅著眼睛訴說著，彷彿朋友有預感似的。朋友在台北市有店面，租給銀行坐擁月租金超過台幣五十萬。

仔細讀史記就知道劉邦返鄉祭祖、與鄉親故友酒酣耳熱高興之餘，心情還是沉重的。他自知來日已無多，耽心一手創建帝業也像秦至二代而亡；於是為兒子鏟除老功臣。漢初因軍功而封的三大異姓王，因而悉被做成叛臣，俱遭屠戮。良將盡屠後，大風歌最後一句話卻又冒出『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感嘆、憂懼。飛鳥盡良弓藏，明太祖砲打功臣樓，毛澤東清算開國功臣、親密戰友;權勢、女色介入後，人性自私尤其凸顯，自古皆然。戮功臣良弓藏後，接下來的戲碼就該枕邊人親情骨肉上場了。殺旁人夷九族無涉親情，可以冷靜無情，抽箭拔刀乾淨俐落，從不猶豫；事涉自家骨血，動彈不得，左是骨，又是血，事情就棘手了。蕭牆內總是枕邊人奪權或骨肉相殘，利之所在，無不奮身猛撲，至死不渝。良弓藏，禍起蕭家自牆，一齣接一齣，都是些老的不能再老的舊戲碼了。人之愚蠢無明，可嘆可悲啊！

高祖歸鄉、憂妻兒，讓我想到一桿進洞，贏得賓士車的這個朋友。

朋友現在躺在寂靜無聲，一排排長方形容器裡，回不了家。59 歲，太早了吧！

周遭的朋友居然已開始這個過程了，嚇了自己一大跳。

朋友幾天前在舞池昏倒，昏迷六天後走了。朋友健壯如牛，高爾夫球、乒乓球、滑雪、爬山、游泳無一不精。38 歲就退休，開始享受財富與人生的這個朋友，卻有個出自貧窮，祖父母與父母親都離婚收場，被認為是離婚世家的 gold-digger 媳婦。媳婦甫至加拿大男方家，不到一個月，就與婆婆不能相處，也居然就吩咐起尚在唸高中的小姑，應該輪流洗碗。朋友是個閱歷極其豐富，精明強勢，橫跨黑白兩道的人，斷然容不下這對新人，於是父親請他們搬家。因為這個 gold-digger 媳婦介入，父子鮮少來往；朋友往生前 9 個月，父子倆未曾聞問。

因為 gold-digger 疑懼，父親也切斷經濟援助，期盼著挖金者能因此求去。朋友猶在世時，我直言此計不成。

到口肥肉豈有棄之理？

歷史其實兩字：人性。雖說世事如棋局變化多端，旁觀者洞若觀火，未卜先知，其實也兩個字：人性。

第一次見到這個媳婦是登門致唁際。搬回家中居住的媳婦穿著睡袍與長輩見面。朋友告別式上，這個媳婦硬是站在小姑面前，執意要錯愕的小姑移位，讓她能坐在先生旁邊，她的先生可是甫失父愛尚未成年的這位小姑的唯一親哥哥。媳婦已準備遷居中宮，宣示主權了。朋友嚥下最後一口氣際，骨肉相煎戲碼立即敲鑼打鼓登場。棺中屍骨猶未寒，可憐孤女未成年。

高祖歸鄉，悉召鄉親，縱酒樂舞之餘，一定也心事重重，懸掛著廢劉盈改立太子事。呂后的陰騭殘忍讓劉邦憂心忡忡，擔心著愛妃戚夫人與兒子劉如意將命在旦夕。所以回到京師後，高祖立即緊鑼密鼓，運作起改立太子事。

只是氣血已衰的高祖，已然沒有足夠精力來應付由呂后策動的反對聲浪與阻力了。從沛縣歸來後六個月，高祖就溘然長逝，甚麼事也管不了。兒子劉如意被殺，愛妃戚夫人四肢被砍、瞎眼、聾耳、去舌、置豬圈，被苦苦折磨兩年後，方得解脫。中國二十四史裡，這種報復性慘絕然人寰的人彘，僅發生過一次。高祖的耽心，一一應驗。惠帝在位七年而亡，呂后大肆分封娘家人，外戚干政隱然成形，這點高祖約莫始料未及吧！用民主法制現代語來說，公司經營決策階層大換血，老臣原班人馬黯然下台。

朋友溘然而逝後，這幾天我往往深夜驚醒；躺在漆黑暗夜，我想著那個朋友。朋友是個很照顧家庭的男人，他一定很想回家。只是徒有這個心念，四肢卻不聽使喚，身體一向壯如大公牛的朋友一定很懊惱吧？！朋友躺在那金屬盒子裡一定很冷吧？！很暗吧？！愛他的太太，想拿棉被溫暖他，約也不得其門而入吧？！怎麼突然間就兩個世界呢？！我躺在床上想，高祖看到他最疼愛的女人戚夫人居然會被折磨成這樣子，約莫痛心疾首摧心肝，日日不能成眠吧？！高祖大概只有深深的恨意了，若四肢聽得使喚，想必立刻取劍衝下來狠砍呂后吧！我想呂后大限回去後，高祖絕不會認這個原配了，情份早就斷的一乾二淨，徹徹底底了。更不用說呂后所出的劉盈能繼位為帝了，那位子穩是劉如意的。此際，朋友想必擔心著兒子媳婦奪產，也夜夜不成眠中。

只是，即令貴為皇帝，一旦走了又如何？

人生譬如朝露，高祖寫歌，名曰大風；風者，來也疾，去也速。是預知或感嘆呢？

朋友走的乾乾脆脆，疾如風，迅如火，不拖泥帶水；未及留下遺囑，留下偌大家產，留下太太與唸高中的女兒。呂后過世後，老臣陳平、周勃引兵盡誅外戚；朋友走後女兒猶小，安得周勃？怎麼老戲碼依然今日此時呢？人笨抑天命使然乎？

朋友的霸道與精明強勢，壓抑了太太與兒子自主能力的培養，造成今日太太、兒子軟弱的一面。朋友終究還是人生智慧不足，禍端如今已見端倪，今日呂后羽翼已豐；匹夫無罪，懷寶其罪，這批財富究竟還是惹火燒上身。金錢爭奪戰方興未艾中，倒恒然傷了母子、兄妹情份；這份深沉的割裂，方真正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痛。

朋友究竟還是當了劉邦。

畢竟，老子還是聰明的，千年前就悟了性，說禍兮福兮，禍福相依，禍福究竟本一體。

病榻前，兒子向父親說：我會好好照顧你最愛的兩個女人。朋友太太如此說。好奇的是這個兒子不是應該這麼說嗎：我會好好照顧媽媽和妹妹。朋友太太居然如此天真，還追問著：你可要遵守諾言啊！可憐之人，真是有其可恨之處。哈哈。

        兔死狐悲乎？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只是覺得思緒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