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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特安德書店
2011/06/20 16:36:36瀏覽4948|回應0|推薦34

在孟買市中心一條綠意盎然小街上的史特安德書店(The Strand Book Stall)可能不到十坪大,進門後四面牆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書,地板上也是到處成堆的書,不知道是等著分類還是因爲書架上放不下了。

我覺得是後者,因爲在我看來這書店裏的書根本沒有分類可言,肯定是看似認識英文字母的店員隨手往任何有空間的架子上一放。這些穿著西式襯衫的店員在小小的書店裏有好幾個,或坐或站分佈在各個角落,多半是怕有人拿了書就跑。

靠大門處有張小書桌,桌上也是堆滿了書,帶著眼鏡長相斯文的店員總是微微笑著,拿著一個小計算機在他面前只剩三本書大小的桌面上替坐在面前的顧客結賬買單,然後一個看來像是沒上過學,穿著傳統白色印度衣褲的中年人默默拿個塑膠袋把書裝好,接著提著袋子走在顧客面前去打開大門,把袋子交給顧客後微微哈腰送行,再走囘小書桌旁站著。

店員全是中年男子,沒有女人。

漸漸地,和印度許多事情一樣,在這個看似雜亂無章的書店裏我找出了一點邏輯。在書店右手邊盡頭的角落是印度作家的書,前方則是旅遊書。左手邊是經典西方作家例如莎士比亞,詹姆士喬伊斯,中間進門處是些當代暢銷的硬皮書,後方則是工具書。上了狹窄的樓梯,二樓堆滿了藝術攝影食譜還有兒童書。

這些書在他們各自的範圍内究竟如何分類上架,我至今還沒理出頭緒,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肯定不是按照字母排列的。

搬到孟買之前我從未讀過任何印度作家的書,到了之後經朋友介紹讀了帕西族作家米斯垂(Rohinton Minstry的“微妙的平衡”(A Fine Balance),才讀到一半我中邪似的馬上到史特安德書店,站在書店右手邊最盡頭的角落,把架上所有米斯垂的書全搬到小書桌上。

管賬的店員,不久之後成爲朋友的史諾伊先生, 擡眼從眼鏡上方看著我,帶著贊許的眼光微微笑著:太太,您喜歡米斯垂?

那是個安靜的下午,書店裏沒什麽顧客,由於雨季(孟買雨季)即將結束,不再是嘩啦啦整天的傾盆大雨。經過幾個月的大雨清洗,空氣中少了垃圾的腐臭味,太陽甚至露了臉,陽光從窗外樹葉間爭先恐後進了書店,洋洋灑灑落腳在史諾伊先生擺滿了書的書桌上,不知怎麽得讓人覺得信心十足。

此時的我初到孟買,對一切事物充滿熱情,立刻把讀了一半的書在史諾伊先生面前做了心得報告外加班門弄斧對孟買下層社會生活的看法,史諾伊先生一邊聼一邊搖頭晃腦很欣慰的說:很好,太太,非常好。

微妙的平衡一書主人翁是一個住在孟買窮困的帕希族女人和她的三個房客,包括了從鄉下來的大學生和屬於賤民階層的裁縫叔姪二人,故事就在這四人之間打轉,生動而真實的描述在這個有兩千萬人的城市裏討生活的窘境。

我決非多愁善感之輩,但在讀這本書時,我幾度放下書深呼吸幾口之後才能再繼續。每翻一頁,我在街上見到衣衫襤褸的街童,睡在路邊病懨懨的老人,翻著垃圾桶的賤民,全都活生生的跳了出來,幾乎可以聞到他們身上久未洗澡的臭味了。米斯垂筆下的孟買,正是我看見令人哀傷的孟買。

史諾伊先生在他看來幾乎要壞了的計算機上算好了總數:太太,米斯垂還有幾本書我們現在沒有,您有興趣的話過一陣子有空再來,我們會把所有米斯垂的書給您全部找來。

一個星期後再到史特安德書店,史諾伊先生很熱情的招呼我:太太,真高興再度見到您,您上回沒買到的米斯垂的書全來了,看看吧。就這樣我成爲史特安德書店的常客,各個角落的店員見到我總是點頭微笑,然後讓出他們的板凳:太太,您坐著慢慢看。

這就孟買的魔力了,這樣一件事可以把之前令我髮指血壓升高的好幾百件事一筆勾銷。

史特安德書店裏的書各式各樣,史諾伊先生在店裏沒什麽顧客時會離開他算賬的小書桌,站在我的身邊跟我介紹他喜歡,認爲有價值的書,一次他從成堆的書裏拿出一本關於印度電影歷史的精裝書:太太,這本書已經絕版了,昨天我們剛拿到十來本,好書。於是我買了五本,送禮自用兩相宜!

一日在報上讀到了一部電影“水”(Water),敍述的是印度寡婦的生活。場景在瓦拉納西,根據印度古老的傳統,丈夫過世後的寡婦全部住進類似修道院的收容所。當然在現代的印度社會這個習俗已經極爲少見,不過當時的寡婦必須理平頭,過著深入簡出的生活,外出時必須避開人群,因爲他們是不吉利的象徵。

在電影拍攝完成之後,一位著名的女作家把電影寫成了小説。想當然爾我讀完這篇報導立刻驅車前往史特安德書店,進了門往右手邊的角落衝,無奈在幾百本書中就是找不出這本根據電影寫成的小説。站在一旁的店員觀察我一陣子之後,很清楚我是在找某一本特定的書:太太,能告訴我您在找什麽書嗎?書名是什麽?作者是誰?

正側著頭找書的我幾乎要扭到脖子了:這是印度,客服的觀念幾乎不存在(安妮要買布),這個店員居然在我發問之前問我要找什麽書!我所去過各國的書店從來沒遇過這種事,而且立刻慚愧起來:我以為你只是個懂幾個英文字母的店員!

我告訴這個向來笑容不多的店員,我要找一本根據一部電影寫成的小説,電影名字叫“水”。他若有似無的微笑:太太,作者叫什麽名字?我愣住了:不知道,是個印度女作家。他不發一語默默開始在書架上搜索,一本又一本拿出好些個書名裏有水字的書,全不是。

他在雜亂無章的書牆上找了好一陣子徒勞無功,忽然抽出一本書來:太太,您喜歡米斯垂的書是吧?這也是個帕西族的作家,您可能會喜歡。我接過來翻了幾頁,道謝之後拿著書走向史諾伊先生的小書桌,接下來幾個星期我把這個作家所有的書全買了。

一日我又站在書牆前側著頭找書,有人拿了一本書毫無預警的往我眼前一擺,硬生生擋在我和書牆之間:太太,我想這是您上回要找的書。我接過一看,封面果真是電影裏被理了平頭的小寡婦!我看著要笑不笑的店員:謝謝,就是這本!他笑容多了一些:沒問題,太太(沒問題,太太!),不過司德瓦(Bapsi Sidhwa)不是印度人,是巴基斯坦人,她和米斯垂一樣也是帕西族的。我想您可能也會對她其他作品感興趣。

不等我囘過神來,他從書架上各個不同方位熟練的抽出好幾本司德瓦的書遞給我,再把一個板凳往我身邊推,用眼神示意我坐下,然後一言不發又回去站在他在牆角的老位子。

就這樣我在和台北誠品有天壤之別,鴿子籠似的史特安德書店裏,度過了無數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孟買盛夏午後。

書店裏超強的冷氣中彌漫著新書夾著舊書的味道,對牆上任何一本書都了如指掌的店員們跟我細數他們喜歡的書,分析我可能喜歡的作者。買書的人,算帳的史諾伊先生,默默幫客人找書的店員,沒有人提高聲調總是輕聲細語。史特安德書店和門外喇叭聲不斷垃圾遍佈的喧囂街頭,是兩個世界。

某次出國回孟買後,不知爲何兩個月沒有踏進史特安德書店,再度進入書店時史諾伊先生眼露驚喜看著我:太太,好久沒來了,我們還以為您離開孟買了!我們輕聲寒暄,仿佛是多年不見的老友,之後我照例前往書店後方定位在印度作家區。

不愛笑的店員向我微笑示意,我則報以搖頭晃腦。不多時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毫無預警往我面前一推:太太,這個作家不是帕西族的,不過他的文風類似米斯垂,我想您會喜歡。。。

孟買,教我怎能不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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