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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下了高速公路,回家的腳步越來越近, 她的心像將殘的燈火, 一點一點得暗下來.
看看車上的小鐘, 已經十一點, 孩子們該睡了, 那麼誰會醒著呢? 如果猜得沒錯,她預料婆婆應該還醒著. 她不會放過任何可以給她難堪的機會.老公呢? 應該睡了, 至少聽到她的開門聲,也會假裝睡著. 他最怯於處理老媽對她的無禮, 每次她要他選邊站, 他只會火上加油, 幫著派老婆的不是.
她猜婆婆應該都會在客廳. 雖然連續劇十點半後就沒有了, 但她很可能一邊把電視開著,一邊等她.想到她的表情和將會對她如何冷嘲熱諷, 她不禁想起三天前離家的一幕.
為了省錢, 她訂了早班飛機,飛機是星期五早上八點,她六點半就得出門.偏偏客戶網路出了點狀況,她趕工趕到半夜兩點才到家.晚飯沒吃,進去廚房找點東西填肚子, 卻見冰箱幾乎半空, 洗碗槽邊堆滿各樣蔬菜, 上面放了張紙條: "等妳三天以後回來, 這些菜都要爛掉了, 妳最好先煮起來". 是婆婆的筆跡. 三更半夜怎麼煮? 她搖搖頭, 把菜一樣樣再放回冰箱.
本來這個同學會她是沒打算去的. 結婚二十多年, 她幾乎過著與朋友隔絕的日子. 生活範圍只是家,辦公室,購物商場和小孩的學校.每天除了上下班,還要照顧老的小的. 公公去世前,她還得常常白天請假帶公公看醫生, 晚上再加班.這些年來,和小孩那兒也沒去,更遑論自己一個人到外州去參加同學會.
會去參加, 是高中的一個最要好的同學輾轉找到她的電話,特別打電話來力邀. 說三十多年沒見, 再不見,可要終生遺憾. 兩個人在電話上談了好久, 聊起如煙舊事,竟觸動她塵封的心靈.
先生聽到她要去, 大表反對.說:那媽媽怎麼辦? 小孩怎麼辦?
她覺得啼笑皆非. 再一次覺得自己養了四個小孩. 當初結婚時,雖然知道他小她兩歲, 但年齡從未困擾過她.那時並不覺得有何不妥.誰知道結婚以後, 便是一連串惡夢的開始.
他是家裡的老么,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剛結婚時,他是唯一在美國的.四個哥姐都鼓吹他幫大家辦綠卡. 兩年後,公婆拿到綠卡,從此與他們住,一住住到今天.他們對美國特別能適應,不像別的老人會覺得像在坐移民監, 三不五時得回台灣透透氣. 但他們不同, 幾乎很少回去台灣.
婆婆最大的消遣大概是找她的砸.剛結婚時,她每天上下班像打仗似得,那有辦法晨昏定省. 別的公婆都會幫媳婦帶小孩. 她卻是飯來張口,還埋怨媳婦不跟她聊天打麻將.
生老大時, 她跟他要求小孩英文名字的 Middle Name用她的娘家姓, 他一口答應,老大半歲時, 婆婆無意中得知,破口大罵, 幾乎要趕她出門, 他則一句話都不坑聲, 不但沒幫她說話,最後耐不住了, 還跟著婆婆一起罵她: "都是妳,都是妳,出這甚麼鬼主意,姓甚麼姓". 婆婆以拒絕吃飯抗議. 先生天天罵她要害死他媽, 最後她迫不得已,跟婆婆下跪道歉,才結束那場取名風波.
二十多年來,他的工作並不穩定, 每次作沒幾年便辭職不幹. 說是不喜歡老闆. 她耐著性子委婉勸他,家裡二老三小,都得吃飯,沒工作怎麼行. 他卻任性得像個小孩, 仿彿甚麼事都有她擋著. 她每天戰戰兢兢得認真上班, 深恐自己飯碗砸了, 全家都得喝西北風.
她不知道是自己太能幹還是他太無能? 連公公看病,他都推給她. 有一陣子,他又失業在家, 竟然要她請假帶公公去看病.說他不知道怎麼跟醫生談老爸的病情.平常小孩學校的家長會,他更是讓她全權負責.
她一直安慰自己: 他就是老么個性, 被全家人給寵壞了, 所以沒法單獨處理事情, 沒法在家人面保護她, 沒法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 他, 還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不但上班辭職隨心所欲,還堅持每年自己要出國旅行一趟, 否則會悶死.他的出國旅行從來沒有包括她,也沒有包括孩子, 因為, 太貴了.
她一直安慰自己: 他就是老么個性, 被全家人給寵壞了. 他, 還是個孩子.
每次她累得欲哭無淚, 就安慰自己: 他, 還是個孩子.
每次她無法接受他的所作所為, 她就安慰自己: 他, 還是個孩子.
同學會上, 好多人都認不出她來.當她自報姓名, 每人的第一句話便是: 妳怎麼瘦這麼多?幾乎不像妳了!!
她摸摸自己的臉孔:不是嗎? 結婚二十多年, 她從一百二十瘦到只剩九十一磅.這樣的折磨,她竟幾乎不自覺,直到看到三十多年不見的同學,她才如大夢驚醒.
當初大家幾乎都是從同一起點出發. 綠園, 杜鵑花城, MIT, 畢業後作事一帆風順,歷經幾次經濟風暴,自己從沒被遣散過.
三十多年後重聚, 很多老友都沒變太多, 有些甚至比學生時代更美麗動人.每個人人生的際遇固然不同, 但是否也與自己如何處理自己的人生有些關係?
同學會上﹐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著在校時的點點滴滴﹐也分享了彼此的近況.聽到別人這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 她覺得自己對自己的人生似乎太消極了.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對自己好過, 只一昧得逆來順受. 不知誰說: 四十歲前的外貌, 父母替你負責, 四十歲以後的容貌,要自己負責.
看著車上鏡子中的自己,形容枯槁,跟那群同學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
她把車子駛進社區,家門在望, 客廳的燈果然如她所料,還亮著.她把腰桿挺直,準備迎戰.
夠了, 從今以後, 她不能再一昧得為他找借口. 不能老覺得他還是個孩子, 五十歲了, 還能算是孩子嗎?
孩子總有長大的時候. 如果他不能保護她, 那麼, 她要學會保護自己. 不能再任人擺佈, 不能再讓自己在壓力下日漸憔悴.
她決定好好改變自己的態度, 多愛自己一些. 但願五年後的重聚,能容光煥發, 成為一個快樂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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