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閉著眼睛，享受著我輕輕為他刮鬍子的感覺，我回憶起小時候經常拿著電動刮鬍刀，坐在父親腿上幫他刮鬍子。我喜歡聽刮鬍刀「滋滋滋」刮去鬍渣的聲音，不時的伸手去摸父親下巴，從刺刺的感覺慢慢變成滑順，父親總是微笑著，他一定也很享受那一刻，我猜。就像兒子或女兒小時候也是經常坐在我腿上，讓他們用電動刮鬍刀幫我刮鬍子，我也會閉起眼睛享受短暫又溫馨的幸福感覺。

到醫院地下樓理髮店請人到病房幫父親剪了個頭髮，讓父親看起來神清氣爽一點。

「阿公，利屋『嘎逃摸』內，揪咽導喔！」護士早上巡病房時也注意到了父親剪了頭髮，親切的用有點彆腳的台語向父親道早安。

「哇沒有給妳偷摸啊！」父親回答，一時之間你也不知道父親此刻到底是清醒還是還在恍惚當中，但是機智幽默的反應還是惹的房間裏頭所有人一陣爆笑，連護士小姐也忍不住笑到蹲在地上。

父親年輕的時候雖然工作忙碌，但是他絕對也算得上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不過父親的幽默，像是潛藏在身體的精靈不常表現在外。一旦那些精靈從身體裡跳了出來，就總讓人有措手不及的驚訝。

手足之間因為父親住院再一次得以團聚，大家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話匣子一開便再也關不上，每個人輪流當主角要被大家拿出來消遣一番.....

很久以前，體育記者傅達仁在電視上主持一個直播的猜謎節目「大家樂」，觀眾事先把寫有電話號碼的明信片寄到電視台，然後他會在節目中抽出明信片後撥電話出去。如果你家的電話這時候響了，接起電話要大聲喊出通關密語「大家樂」，然後就可以進行遊戲拿獎金。

有一次，我們全家聚精會神看大家樂，緊張的一刻來了，只見傅達仁拿起電話撥號，而我們家的電話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也響了起來，父親不慌不忙的接起電話，說了一聲「大家樂」.....大家心臟簡直快跳出來了。

父親拿著話筒聽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靜悄悄的，臉上掠過一抹詭異的笑容，慢慢把話筒又放了回去。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傅達仁打來的呀？大家圍著著父親問。

「對方說對不起，打錯了！然後就把電話掛了。」搞半天是姊姊的同學打來，被父親這麼「大家樂！」一喊嚇了一跳，趕緊把電話掛了。

我還在念幼稚園時，有一次房子進行裝修，父親請來木工裝潢設計做了一個酒櫃，背景用油漆畫著美麗的藍天，準備等油漆乾了再把酒櫃嵌進牆壁。

那一天我從幼稚園坐著娃娃車回家，一進門就看見了酒櫃和地上的好幾桶油漆。我看著看著覺得那一大片天空背景似乎少了一點甚麼，於是四下無人之際拿起了油漆刷子，輕輕在上面就那麼抹了一刷子，然後拍拍屁股一溜煙跑出去玩，忘了這麼一回事。

等我再回家，我看見木工師傅一臉無辜向父親解釋，以他的專業不可能會在晴空萬里的背景平白加上一朵烏雲，他很擔心父親要扣他工資，不斷的撇清絕對不是他幹的。父親從我一進門，便一直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我....

後來木工總算拿到了工資，開心地走了，而那朵烏雲一直到我大學畢業都還停駐在我家客聽牆壁的酒櫃上。父親後來不太喝酒了，我想是他不願意把那些陳列的酒從櫃子上拿下來，因為那樣又會讓他看見那朵烏雲，藉酒澆愁愁更愁吧？

上了小學，可以做的夢更多更大了。那時候可以到威廉波特打少棒拿冠軍，回國可以每個人站在吉普車上繞台北市一圈，接受大家的喝彩，大概是當時很多小男生的夢想。北部的小孩尤其羨慕那群南部的金龍、七虎、美和、朴子小孩身手矯健，力氣那麼大，可以把棒球敲得老遠，球丟得又快又準。

終於等到有一年台北市的代表隊拿到遠東區代表權，也贏了威廉波特少棒冠軍回來。我們這群北部的小孩子才知道，原來那個夢想離自己還不算太遠。

有一天早上我們學校操場的廣播器宣布，第四節課大家到操場集合，棒球隊教練要挑球員。小男生們雀躍不已，每個人都覺得翻身的機會來了。好不容易第四節鐘響了，我的班級導師卻要求我必須留在教室留守。我靠在四樓教室的陽台，偷偷看著操場上的同學拼命跟我揮著手，威廉波特，迪士尼樂園的夢想一個接著一個墜樓，心都要碎了啊！

母親：當初是我跟老師說把你留在教室的。(原來當時母親是幕後主使者...)

我：妳就那麼確定那麼多人中間，我一定會被選上嗎？(咬衣角)

母親：我覺得那麼做會比較保險啊....

我：唉，好歹給我個機會嘛！以前叔叔們經常取笑我，說我兩隻腳瘦得像「交啊卡」(小鳥的腳)呢，還說我好像一顆貢丸插在牙籤上(噙淚...)

兒子：現在像兩顆貢丸插在牙籤上。

我：啊！(完全失控淚崩...)

雖然父親和我都是「棒球控」，但是遇到母親，管你甚麼控，全部都給我進勒戒所去把瞎咪控戒乾淨！

於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風水世家一點也不錯綜複雜，卻盡是陰錯陽差。母親說打球的孩子不愛念書，不准兒子打球，但是我在學校又特別愛玩棒球，愛踢足球，每次回家總是身體這裡一塊紫，那兒一塊青；母親明明怕游泳怕得要死，經常告誡她兒子「離海邊遠一點」，兒子卻到海軍陸戰隊服役；還去支援過海上的演習呢；母親不喜歡孩子離開家太遠，離她太遠，我卻從大學開始就像個停不下來的陀螺，總是離家五百里，四處雲遊，最後乾脆飄洋過海，一股腦把自己埋進紐約州的冰天雪地裡了。

陰錯陽差的事，講一輩子也不覺得膩。有一年父母受邀去中華體育館參加國慶晚會，跟全世界回來的僑胞們薄海歡騰一下。這一對神仙眷侶頭一遭參加這種大型慶典，跟著人群進場，開心啊。

主持人介紹來自港澳的僑胞時，坐在父母周圍的人全站起來揮手搖國旗，他們倆這才發現自己坐到了歸國僑胞的位置上了，座位被他們給佔了的那兩個倒楣鬼也下落不明，他們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大家站起來揮手，甚至向來自同鄰里的一大群鄰居們揮手。

後來父親自我解嘲說他和母親是來自南港和蘇澳的同胞。

看似簡單可以達到的目標，往往因為一點的陰錯陽差，讓人覺得想抓住那一瞬間很難，很遙遠。如果說生命是一連串的陰錯陽差，講求精準度的科學家也許不同意，但是生活畢竟不同於做學問，不需要如此這般的一派正經。這些年自己早已習慣用這樣的態度來看待生活，漸漸變成了自己自得其樂，排遣情緒的方式，有時候想一想，幽自己一默的同時，如果也讓別人感受到那股輕鬆的氣氛，陰錯陽差的感覺其實挺好的。

小鳥離巢體驗生命，然而儘管離家再遠，小鳥永遠記得那條回家的路，記得那個可以眺望一輪斜陽，住著鳥爸爸鳥媽媽的巢，正是那個巢深深圈住了小鳥所有的思念。

最該感謝的是我的父母親，是他們讓我懂得如何在陰錯陽差之間體驗生命的光華，也正是這些陰錯陽差，讓我覺得原來生命如此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