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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9/03 16:23:56瀏覽2605|回應14|推薦156 | |
舅公伸出手摸著我的頭,「來,讓舅公看看你,真可愛的小男生啊。」臉上盡是和藹可親的笑容。第一次見到舅公,我有點怕生,只得呆呆站在床邊,任由舅公摸摸我的頭,我的臉頰,拉拉我的小手。媽媽則是坐在舅公床邊,笑著看著我。 那一年夏天,媽媽帶我回外婆家,過完夏天,我就準備上小學了。媽媽說,學校離外婆家很近,以後我放學就直接走路回外婆家。 之後,每天中午放學我就跟著同學排好路隊,手牽手像一隻擺尾的小龍走出校門,一群頭上戴著和「龍貓」卡通裡小美的妹妹一樣的黃帽子小學生,沿著延平北路走向永樂市場、第一戲院、大千百貨、迪化街,小龍的尾巴越走越短,一直到外婆家。 外婆家的樓梯是木頭的,每次我上樓時,總是弄得乒乒砰砰響。這時候,在走廊的另一端,就會傳來舅公的聲音:「你回來了?」 「舅公,我回來了。」我放下書包,先跑去向舅公報到。舅公看見我總是很開心,然後會從床邊拿糖果給我。 「圓箍仔,今天在學校有沒有好好唸書?」舅公喜歡用手不斷摸著我的頭,我的小名「圓箍仔」就是舅公取的。 「有啊。」我小心翼翼的撕開亮晶晶的糖果包裝紙,把糖果放進嘴裡。 當時,我對舅公一直躺在床上並不覺得特別奇怪。這樣的日子持續著,一直到我升上了高年級,舅公依舊躺在床上,吃飯的時候,總是媽媽或外婆坐在舅公旁邊,一口一口餵他吃。 「媽,舅公生了甚麼病?為什麼他一直躺在床上?」有一天,媽媽到學校接我放學,帶我到永樂市場後頭的迪化街吃中飯,我開口問媽媽。 「舅公年輕的時候,日本人...」我坐在福樂牛奶的店舖裡,聽母親跟我娓娓道來。在那個年代,迪化街的夏天聽得到悅耳的蟬聲,街角也有大榕樹可以遮陰、休憩。媽媽打開記憶盒子,告訴我外婆家裡發生的故事。 外公年輕時略懂醫術,家裡開了個藥鋪,從母親高中唸的是靜修女中看來,外公當時經濟狀況還不錯,加上外公精通日語,結交了不少日本人。二戰後期,便有日本人要找外公一起到海南島,當時外公原本考慮舉家遷往海南定居,由於局勢不太穩定,外公最後決定只帶著舅公先行前往,打算一切安頓以後再回台舉家遷往海南島。 到了海南島,舅公被日本軍隊安排在電報局裡服務,就在一次美軍空襲行動中,舅公逃避不及,不慎被炸彈碎片擊中脊椎,外公緊急被召回,護送舅公回到台灣。 那一年,舅公才剛二十歲出頭。 後來外婆生了一場重病,外公也因為積勞成疾在同一個時期倒了下來,過沒幾天,外公突然與世長辭。悲痛之餘,大家不敢把外公去世的消息告訴生病的外婆和舅公,儘管如此,外婆似乎和外公心有靈犀,過了一個星期,外婆也嚥下她最後一口氣,和外公結伴同行。 一週之內失去兩個親人,母親一家強忍著悲痛,不敢讓舅公知道這個噩耗。舅公雖然癱瘓在床,似乎也能感受到家裡一股不尋常的氣氛,他變得鎮日鬱鬱寡歡,經常自己看著天花板,不發一語,過了一年,舅公也撒手人寰。 對於這個姐姐和姊夫,舅公應該是心懷感激的吧,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舅公去世後的一個暑徦,我在家外頭騎樓玩著彈珠,一位看起來很像外公的人走過來跟我說了一段我聽不懂的話。我進屋裡去請爸媽出來,媽媽一見到那位老先生,似乎有點驚訝,卻又很高興。 「這位是松下爺爺,是舅公以前的好朋友。」媽媽把我叫到跟前,要我跟眼前這位日本來的老爺爺鞠躬。 「私の息子です」媽媽用日語告訴對方。 只見日本爺爺喔的一聲,然後走近我把我抱進懷裡。「ハンサムな男の子です 」他說。 「你叫甚麼名字?」我鼓起勇氣走到老爺爺前面問他。日本老爺爺坐在舅公的墳前對著舅公的照片,不斷端詳著。 「嗯?」老爺爺回過神來,看了一下母親。聽完媽媽的翻譯,他拿出紙筆,寫下「松下幸八」四個字。 「媽,舅公抱怨過他的人生嗎?他是不是覺得老天爺對他很不公平?」我曾經這麼問過母親。勇敢面對這樣一場人生的煎熬,舅公在我心裡早已是個英雄。 「沒有,舅公沒有抱怨過。」「在那個不知道明天在哪裡的年代,能夠留一條命活著,就很知足了吧。」母親淡淡回憶道。 許多年前,走過昔日小學的低矮圍牆邊來到外婆家的舊址,我總會刻意放慢腳步,希望可以再重溫當年踩在木頭樓梯乒乒砰砰的腳步聲,更期待走廊另一頭會聽見舅公熟悉的聲音:「你回來了?」然而我心裡最想看見的,就是舅公可以從床上起身,一起和松下幸八爺爺站在已經斑駁的老家門口,笑容滿面等著迎接從學校走路回家的圓箍仔。 有時候,回憶像是一場夢,你多麼希望這個夢境永遠不要醒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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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