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不久，國共正式開打，雖然檯面止有政治協商會議，馬竭爾來華調停，但雙方一點互信基礎都沒有，實際上幾乎沒有一天真正停止戰鬥。山東是國共鬥爭時的重要戰場，據山東文獻許多山東老鄉的回憶，本來山東省主席是沈鴻烈先生，沈是老將，久歷戎行，治軍從政都行，但是當時蔣介石推行文武分治，即不希望武官兼文職，所以沈鴻烈去職，換文官牟中行繼任。牟不符人望，又無軍事長才，所以勝利不久，山東親國民黨的地方部隊與親共之地方部隊，在激烈戰鬥之後，山東大部份縣市被「解放了」，甚至山東省政府都遞到安徽去了。山東因為靠海，許多軍人如劉安琪、王叔銘、劉玉章，都率部撤退到台灣，也有大批流亡學生，或跋涉千里隨政府來台，或隨軍來台，所以台灣外省人中山東人最多，山東人在台灣也出過如孫運璿、孫震、張玉法等大人物。孫運璿做過行政院長，孫震做過國防部長，張玉法是知名學者。

當然小人物更多，山東老包就是其中之一，山東老包姓張不姓包。為什麼叫山東老包呢？因為來台灣以後有一度在松山虎林街一帶賣包子饅頭，所以被人叫山東老包，也有人直接叫山東包。

山東包在山東生長在地主家庭，家大業大，騾馬成群，從小習武弄棒，好吃懶做，因為好吃，所以從小學會做包子饅頭，當年在台灣賣包子饅頭或開小餐廳者大多是山東人，而這些山東老鄉多來自富有家庭，所以很多人懂得吃，來台灣後很多人賴以為生。很多人以為賣包子饅頭的山東人來自貧苦家庭是錯的。

山東包來台經過頗為曲折，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山東包家鄉陷共，山東包家財全被沒收，父親長輩個個以地主、惡霸的罪名被批鬥，被鎮壓，媽媽上吊自殺，山東包帶了一批小兄弟組成游擊隊與共軍周旋，屢戰屢敗，大勢已去之後輾轉逃到南韓，在南韓開小餐廳發了財，七○年代回台灣，娶了老婆，但沒有生育，山東包也不以為憾，因為在山東原配已經替他生了三個兒子，山東包在思鄉思親無以舒解之時常常跟人說：

「俺是地主家庭出身，我又是反革命，兒子在老家肯定是黑五類，絕對沒好日子過，俺不求別的，只希望共產黨放過我三個兒子，只希望他們還在人世……。」說著說著，山東老包流下了兩行老淚。

文革結束，鄧小平改革開放不久，山東包就跟孩子們聯絡上了，孩子在文革時期受了不少罪，但都活過來了。開始託人帶錢，後來兩岸通郵之後，父子之間就直接通信了。

爸爸第一次匯錢給兒子，每人兩千美金，兒子們非常感激，都來信道謝，老三甚至來信說我們在大陸生活很好，無災無病，以後不要再寄錢了。老爸不聽，還是經常寄錢，後來老婆知道了，頗有怨言，山東包只好瞞著老婆寄錢，次數多了，被老婆發覺大吵一架，老婆警告山東老包：「聽說大陸經過文革，人心都變了，你的錢都是辛苦賺來的，萬一兒子們對你這個多年不見的老爸並無感情，只圖你的錢………。」「唉！」山東包搖搖頭深深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心裡想：「老婆怎麼知道我的心情，想當年我在老家是大少爺，每天吃喝玩樂，除了他們媽媽以外，又有奶媽，又有保鑣，做老爸連抱都很少抱過，逃到韓國時老大才六歲，三個孩子連一張照片都沒帶出來，後來孩子的容貌在記憶中徹底消失了。兒子現在長成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想起兒子除了思念，更多的是愧疚，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留在山東死都不得好死，兒子們的處境更好不了。」

台灣開放探親以後，山東包就急著要回老家看兒子，沒想到台胞證，機票都弄妥了，老頭卻心臟病發作，住院、開刀拖了半年多才成行，當年交通不便，下了飛機又轉乘火車，兒子約好在火車站接他。火車快到車站，老頭激動得發抖。

三個兒子爭著要老頭住他們家，最後老頭選擇住老三家，因為老三還沒有兒女，房子也夠住。

「老爸明天縣書記要請你吃飯，他們很重視咱家的台灣關係，因為這是小平同志的政策……。可是拜託老爸，明天領導問起來你就說你在台灣做生意，嗯！就說是做食品批發好了，千萬別說在台灣賣饅頭，因為領導都很勢利眼……。」兒子的話，老頭聽了半懂不懂，心裡想奇怪了，賣饅頭難道丟人嗎？但是繼之一想，兒子要面子，配合兒子說一次謊也無所謂。

一連幾天大吃大喝，領導又送了一大堆土產、特產，老頭快樂極了，一方面覺得國共之間真的和平了，一方面覺得此行可以提高兒子在領導們心中的份量，也算幫了兒子們一個小忙。

有一天在老大家聚餐，老頭對兄弟說：「共產黨真的變了，當年的共產黨你們不知道多恐怖，殺人不算什麼，羞辱人、折磨人，毫無人性，你們看今天的領導們知書達禮、和藹可親………。」

「爸！你知道嗎？文革時代，迫害我們家的逼得媽媽上吊的也是這批人。」老頭聽了悚然一驚，沈默不語。

老頭回台灣以後，眉飛色舞地向朋友誇耀兒子們的孝順、誇耀領導們對他的禮遇，可是老伴對他此行大表不滿，因為連來回機票加上送給兒子們的現金，一共花了二十多萬台幣。大吵一架以後，老婆規定，所有現金歸老婆管，老頭每月向老婆支領三萬台幣，意思是除了老頭打小麻將，每月至多可剩一萬台幣，每個月最多貼兒子一萬台幣，但是也夠了。

台灣的情況兒子並不知道，只覺得爸爸愈來愈小器了，常常幾個月都不寄錢來。有一次老大來信說要修房子，要兩萬人民幣，老頭猶疑了很久，最後向朋友借了十萬台幣給兒子匯去，當時的匯率只換了一萬多人民幣，兒子來信說不夠，老頭生了一陣子悶氣，沒回信，也沒有再寄錢給兒子。

兩年後老伴得癌症死了，山東包的老朋友多數也都走了，老頭在台灣孓然一身，很孤獨，也很想家，老頭想回去定居：「當年窮凶惡極的共產黨已經不見了，故鄉變回了兒時記憶中的故鄉，何況落葉歸根，我沒理由死在台灣。」

經過長時間的思考，老頭把仁愛路的房子賣掉了，賣了壹千多萬台幣，吳興街一幢房子留給自己住，老頭計劃在山東買一幢房子自己住，大陸房子便宜，一個人住不要太大，只要離兒子近一點，剩下壹千萬約台幣參拾萬美金，每個兒子給十萬美金，他們用來創業也好，改善生活也好，任由他們自己支配。

第二次回老家，怎麼一切都變了，領導們不再請吃飯，兒子們也似乎對老頭不是很在乎，老頭可是聰明人，又跑遍大江南北，在韓國就賺了不少錢，回台灣省吃儉用買了兩幢房子，又有存款，又有股票，如果是笨蛋，那能累積那麼多家當。老頭冷眼旁觀，又從鄰居口中旁敲側擊得知原因。幹部後來發覺老頭在台灣是販夫走卒之流，不是統戰對象，熱情瞬間消失。兒子們看老爸土裡土氣，穿著打扮不像其他台胞光鮮亮麗，懷疑老爸是窮光蛋，當然老爸也沒有提到自己在台灣的財產，跟兒子在一起的時候曾經數度想提一下自己在台灣的財產情形，但每次話到嘴邊就停住了，原因很複雜，也許想測試父子之情是否是真的，到底離別那麼多年，兒子又在一個不不同的世界長大。

日子愈來愈難過，有時老、老二借故太忙，一個禮拜都見不到一面，老頭日子過得比在台灣還孤寂。

有一個禮拜天一大早，老頭把老三從床上叫起來，叫老三送他到火車站，老頭說他要到北京玩幾天，行李都整理好了，張兒子立刻雇車，並且要上了火車以後再跟哥哥們說，老三充滿了久狐疑，再三追問什麼原因，老頭被逼急了，抿著嘴，含淚搖搖頭說：「好啦路上我會告訴你的。」

在到火車站的路上，老頭平靜地說出他的心情。

「我不怪你們，只怪造化弄人，你們經歷過文革，經歷過飢餓，你們窮怕了，我不怪你們，但是你跟哥哥們說，你們也要替我想想，逃到韓國，逃到台灣，也是不得已的，那麼多年，飽受慚愧思念的煎熬，不知多少次夢到老家，今天才知道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你比兩個哥哥強，所以我留壹萬美元給你，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你們好自為之，我光棍一個到韓國、到台灣憑勞力也能掙到一些家當………當然如果你們有問題、有急用，可以找我………。」

老頭真的去了北京，到了北京，老頭一改過去省吃檢用的習慣，住北京飯店，包了出租車到處玩，到全聚德一個人吃了隻烤鴨，誰都不知道，這台灣來的土裡土氣的老頭身上懷有鉅款。

回到台灣不久，就接到三個兒子的來信，信中內容大同小異，都說爸爸誤會了他們，那段時間確實太忙，沒時間陪爸爸，請爸爸原諒，並且邀爸爸盡快回家。老頭沒回信，以後兒子的來信，老頭連拆都不拆。

十年後三個兒子申請來台掃墓，三個兒子跪在墓前大哭了一場。

後記：這是八○年代的真實故事，當年類似的故事很多，如今大陸也富裕了，類似故事已不會再發生。這個故事常常讓我想起胡適的一句話「貧窮就是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