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珊珊因為只比我小一歲，所以從小我們感情最好。

珊珊是我們家來台五個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因為乖，所以特別得到父母的疼愛。姐姐常常跟同學宣傳她家有一個漂的妹妹，當時有一位美麗而氣質高雅的美國女星譯名叫英格麗保曼，姐姐常跟同學說她有一個妹妹像這位美國女星，結果很多次姐姐請朋友到家裡吃飯就是為了讓同學到家裡來看妹妹，妹妹的美可見一般，妹妹的美是綜合了父母的優點，這種情形其實並不多見。

妹妹不但漂亮，而且有一顆善良的心，妹妹一直到大學畢業，不停地幫助班上比她窮困的同學，那時我們的家並不寬裕，爸爸白天上班，晚上兼課；媽媽養雞，孵豆芽菜貼補家用。但是妹妹總會碰到比我們家還困難得多的同學，只要妹妹回家一說，爸爸一定想盡辦法幫助妹妹的同學，或幫忙學費，或把爸的補給（米、麵、油等）終年交給同學直接領取，妹妹有宗教家的情懷。

妹妹讀大學時交了一位男朋友，這位男生相貌堂堂，身裁高，大可是學歷不好，高中畢業後即就業。爸媽堅決反對他們來往媽媽多次惡言相向，爸爸也堅決反對，爸媽反對的唯一理由是對方的學歷。

當時家裡雖窮，但是父母依然以書香世家自居，有很封建的貴族心態。最後妹妹與那位男朋友分手，妹妹是孝順的女兒，妹妹沒有反抗的膽量。後來聽說那位男友人品很好也很上進。我每次回憶到這件事都令我有揪心之痛。

爸媽反對的理由，今天看來實在不通，但是爸爸民前十八年生的，媽是民前二年生的，他們的年齡跟我們隔了不止一個世代，我不怨他們，但想到妹妹的委曲，至今猶覺心酸。

後來妹妹認識了一位董先生，董系江蘇世家，祖父是江蘇軍界前輩，董本人大學畢業，任職政府機構，這次爸媽沒反對，他們很快就結婚了，夫妻非常恩愛，妹夫比妹妹大不少歲，對妹妹十分疼愛，婆婆跟妹妹相處很好。

未久妹妹懷孕了，兩家人都很高興，期盼著新生命的來臨。

有一天妹夫接到南投電話，婆婆生病了，婆婆在南投教書，當時交通不便，夫妻同時請假到南投探望婆婆。

大概是妹妹到南投後的第四天，爸爸在台北摔了一跤，骨折開刀住院，妹妹聽到了爸爸住院決定第二天跟妹夫回台北．當時南投的特產是水蜜桃，很貴，上市季很短，妹妹要買一盒桃子回家給爸爸吃。妹夫騎摩托車帶妹妹上街，妹妹坐上後座以後，婆婆看有點小雨，就拿了把傘給妹妹，妹妹接過雨傘，在雙手開傘的那一瞬間，妹夫剛巧發動車子，妹妹雙手都在撐傘，重心不隱，向後摔倒，後腦著地，妹夫扶她起來，妹妹只說了一句：「好痛！」就沒有再醒來，那時妹妹二十六歲，身懷六個月的身孕。

我跟二妹趕到南投，到了醫院的停屍間，看到妹妹冰冷的遺體，我一面大哭一面跺腳叫罵：「老天爺沒眼呀！這種人會這樣死掉！」

在簡單辦完喪事以後，更痛苦的事是如何告訴爸爸，爸那時身體很差，所有的老人病都有，大家決定暫時不告訴爸。

白天大家上班、上課還好，下班後面對爸爸，大家輪流跟爸講話、談事情、說笑話………。那時我才知道什麼是強顏歡笑。

爸爸終於起疑心了，因為太久沒有妹妹的消息，我們騙爸，妹妹因為貽兒發育不好，所以住院了，後來又說妹妹流產了…………。

實在瞞不下去了，我跟姐姐說乾脆告訴爸爸算了，姐姐說她不敢，姐姐說爸一向疼妹妹，妹妹又是那麼善良的人，連我們都受不了，爸爸怎麼受得了？「但是爸爸已經跟我說，妹妹一定是出了意外，別騙我了………。」姐弟除了嘆氣，也拿不出具體辦法。

那一年全家都在愁雲慘霧之中生活，每天都度日如年，白天在傷痛中偷偷流淚，有時躲到無人處大哭一場，晚上跟姐妹面互相假裝不再傷心，面對爸爸個個成了演員，一年多的折磨、煎熬，每個人都身心俱疲，每個人都瀕臨崩潰，每個人除了難過之外，都對妹妹的橫禍充滿迷惑與憤怒，頗如孔子的心境「斯人也而有斯疾」，天理何在呀！那麼善良的人……。

一個禮拜的早上，我晚起，爸在客廳，突然叫我：「之璋，過來！」語氣嚴肅，完全命令式，「妹妹埋在那裡，帶我去，就是現在，別再瞞我了，大家都累了。」我只楞了幾秒鐘，回答爸：「好！我帶你去！」多年來我一直佩服我當時的反應，事情是不能再拖了，我勇敢地面對。

在去墓地的路，我詳細向爸報告了妹去逝的經過，爸一語不發，到了墓地，我扶著爸，爸拿著柺杖，爸看到了墓碑，突然站住，號啕大哭，聲振山林，並不停地用柺杖擊打地面，渾身戰抖，我扶著爸，一面搖著爸一面說：「爸別傷心了，妹妹根本不是人間凡人，她那麼善良，怎麼適合這個醜陋的人世，她到人世間走一趟，也許有特殊任務，任務完了，老天爺接她回去了，假如她活下去，她也無法面對這醜惡的社會……。」我想爸沒聽進我的一個字，我猛然發覺我的話根本是講給自己聽的，最後我說：「爸，你要保重呀！你要是倒下去，媽怎麼過？」爸停止了哭泣，爸媽感情極好，也許這句話奏效了，爸又凝望了墓地一陣子，然後平靜地說：「回家吧！」

沒想到爸很快就恢復正常，經此巨變，我跟姐妹之間感情突然變得很好，大家對生命也有了新的體會，最意外的是爸爸很快地恢復正常，四年後爸爸食道癌過世。

一直到爸去世多年後，我回憶這段往事，驚覺爸爸在到妹妹墓上痛哭過一次後再也沒去過妹妹的墓地，一直到死都沒有再提過妹妹，一直到我飽經憂患，漸漸老去以後，才體會到爸爸為了怕大家擔心他，所以把深沈的哀痛埋在心底，表面恢復正常，一直到死都沒再提過妹妹，這不也是強顏歡笑嗎？

天哪！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