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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03 15:24:18瀏覽664|回應0|推薦5 | |
爸爸在六十多歲的時候,先是得了喉疾,喉頭長了一個白點,口乾、燥熱、說話多了會痛,那時我們五個孩子在唸書,我讀高中,姐姐讀大學,妹妹讀初中。每學期張羅學費要靠借貸,爸在建中夜間部兼課教國文,媽養雞,所有收入加起來僅夠平日生活,繳交學費非借貸不可,每學期大概要借新台幣壹萬元,開學後按月攤還,還清不久又開學了,又要借錢,週而復始,借錢繳交學費時間長達十餘年。 爸得了喉疾,講課很痛苦,醫生勸爸少講話,最好停止教學,但是一旦停止教學少了一份收入,平日生活倒可以再緊縮一點,但學費怎麼辦呢?左右為難的情況下,爸得了憂鬱症,應該是精神病的一種,終日唉聲嘆氣、坐立不安,且有輕生念頭,看了很多醫生,換了好多醫院,吃藥無效,後來住進了一家精神病院──松山療養院,那時對精神病的瞭解及治療比現在原始得多,病人一進醫院先打一針,一針打下去昏睡一個星期。洗澡、吃飯時用力搖晃病人,病人會清醒十分鐘,利用這十分鐘可以餵食,可以洗澡,做完了病人再陷入昏睡。住院期間,媽、姐妹及我輪流到醫院照顧爸爸,住院長達三個多月,也許因為充分休息的關係,出院後喉疾不藥而癒。住院期間,姐姐代爸上課,姐姐書讀得好,雖然當時大學尚未畢業,但教中學沒問題,再加上校長是爸的好朋友,網開一面,所以保住教職,我跟妹妹得以繼續完成學業。 有一天輪到我到醫院照顧爸爸,我把爸爸用力搖醒,扶爸爸坐到椅子上,開始餵爸吃飯。爸在意識模糊、睡眼惺忪的狀態下機械吃著我餵他的食物。 突然爸張大了眼,腰也挺直了些,說話很清楚地問我:「我在那裡?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醫院,爸病了,正在住院。」我還不敢說這是精神病院。 「那學校怎麼辦?」爸焦急地問。 「放心!姐姐在代課,學校沒問題。」 「噢!噢!我想起來了,這是精神病院,我怎會得精神病?我好久沒殺人了………。」 我聽到「好久沒殺人了」這句話如同遭了電擊,驚駭之餘手中的飯碗差點掉下去。爸爸又自言自話了一陣子,坐在椅子上頭一歪睡著了。我拿著手中的碗呆呆地看著爸爸。 爸爸穿著藍色的病人制服,頭髮花白,滿臉鬍子,奄奄一息的樣子,怎麼樣都不跟「殺人」聯想到一塊,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句話:「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美人遲暮、英雄老去都是人生最不堪的景像。 我從小聽爸爸跟朋友談戰爭、死亡、革命的話題,但是感覺到那是故事,是離我的現實生活很遙遠的故事,即使故事中的主角是爸爸,聽了半天也與現實生活中的爸爸扯不上一塊兒,故事中的爸爸英雄蓋世、膽略過人、不食人間煙火,現實世界的爸爸白天上班,晚上上課,終日勞苦、卑微地活著,沒有一點英雄氣概。聽爸爸說故事宛如在看一本武俠小說,爸雖然是男主角,但小說畢竟是小說,情節是虛擬的,主角也不存在的。 但是今天爸爸在意識不清、半睡狀態下提到「殺人」。「殺人」,突然變得真實,似乎突然看到了屍體,聞到了血腥味,乖乖,故事是真的,殺人也是真的。看著坐在椅子上沈睡的爸爸,好像是陌生人,好像是我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好一段時間,我愣愣地看著爸爸,不敢再餵他吃東西,生怕爸清醒後變成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 爸爸在那個狂飆的年代,一直都在搞革命,革命就是要別人的命,同時也被革命,別人也要要你的命,殺人如宰牛、羊,但是「殺人」畢竟是凶殘的、不文明的、違反人性的事,在爸爸的潛意識中,在事隔二十多年後「殺人」的記憶依然揮之不去。我想爸爸對「殺」人的感覺是複雜的、是矛盾的、是有幾分自責的,否則不會提到精神病的原因歸咎於「殺人」,更不會覺得很久沒有殺人了而得這種病有點冤枉。爸是無神論者,爸一生也不信因果報應。 這是我跟爸爸之間的小祕密,三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跟家人提過這件事。三十多年來在商場中逐名逐利,飽經憂患、折磨之後不覺步入老年。 我在歷經幾次心臟支架手術付之後,我的人生觀起了很大的變化,對名利早已看淡,算算來日無多,我要好好把握時間,多看書、多寫文章,尤其對複雜的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已經有許多與眾不同的看法,許多靈感來自父親,爸爸的一生像一個無形的樣板,可以容我用外科手術的方法去肢解、剖析、放大。「好久沒殺人了」是一個可以深入探討、瞭解那個時代知識份子內心世界的個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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