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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翻翻經典譯本的老賬
2013/10/03 00:49:09瀏覽791|回應0|推薦2

2013.7.17 南都週刊/黃修毅、洪露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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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套涵蓋19位西方經典作家的名著新譯本,由一位譯者「一條龍」通吃,甫一登場就扯起「最優秀、最權威、最經典」的廣告。一向擅在出版市場上翻江倒海的路金波,剛祭出這招,就激起身後的滔天濁浪。

這項號稱「李繼宏版名著」的重譯計畫,才執行了不到1/4,就先後遭遇了「水軍刷評分」的指控,和集體「打一星」的抵制。李繼宏翻譯的《小王子》等書的豆瓣評分,也很快從起初的9點幾分,坐過山車般直掉到3點幾分。

翻譯界因此陷入的一片擾攘,再次把外國文學翻譯的話題,幾乎是週期性地翻騰到大眾視線裡。其實,有關翻譯品質的爭論,近幾年裡每隔一陣就要爆發一次。從村上春樹的林少華和賴明珠譯本之爭,到對巫寧坤名譯《了不起的蓋茨比》(大亨小傳)的質疑,甚至曾被視為「定本」的王道乾《情人》譯本、和楊絳《堂吉訶德》譯本,也沒少被「挑刺」。

在豆瓣等聚集著文學讀者的平臺上,外國文學作品的評論幾乎有一半多是衝著翻譯去的。兩種常見的形式:掐頭去尾地抓出譯文節選,進行版本比較;或者糾住譯本「硬傷」示眾,雖然讀者間往往爭不出個一致意見,但一本書的口碑足以因此掃地。

相比翻譯品質的爭議未定,是外界對當下文學翻譯環境的早有定論。萎縮的文學出版市場、走低的翻譯報酬,似乎加強了這樣的先入之見:經典譯本難再現。而讀者熱衷的版本比較,也只有翻過去經典譯本的老賬,來樹立當下翻譯的標杆。

讀者視野所集中的經典譯本,不外乎人文社、譯文社、譯林社自上世紀80年代後重新包裝出版的三套外國文學經典譯叢(人文社的《世界文學名著文庫》、譯文社的《譯文名著文庫》和譯林的《經典譯林》)。據《南都週刊》統計,選入三套譯叢的有近300部作品(重合率近七成),而參與其事的主要翻譯家共76位(一人擔綱兩部以上的作品翻譯)。

老譯者們分布於三個時代:其一是成長於「五四」前後的一批譯著大家,如馮至、李健吾等;其二是抗戰時期接受高等教育的一批譯者,尤以西南聯大的「九葉派」聞名;其三是「文革」前畢業的一批大學生,其中又以北大西語系占到了半壁江山。這種對老譯者的代際分期,也得到了譯文社「譯文名著文庫」現任責編馮濤和重新包裝人文社「企鵝經典」系列的99讀書人編輯彭倫的認同。

這些跨度近一個世紀的譯本,在「經典化」的漫長過程中,有何共通之處?它們是否能為判別新的經典譯本,提供參考的標準?

日磨千字已成奢侈
讀者津津樂道的經典譯本,從楊絳的《堂吉訶德》到傅雷的巴爾扎克,像是結胎在譯者腹中的生靈,它們的艱難降生,在讀者口中傳成了一再被重述的傳奇。

傅雷直到「文革」不堪受辱自縊前一刻,還在回復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的信裡,自辭對幾經修訂的巴爾扎克譯本未能盡責。而楊絳在「文革」後十年裡,又對《堂吉訶德》進行了反復打磨,心有戚戚地寄望後來者「能讀一讀最新修訂本」。

而當下出版界,李繼宏這樣「日譯一萬字」固然是個特例,但像傅雷等前輩譯家那樣日磨千字,也早成了公認難以企及的奢侈。彭倫道出它部分地受制於外因:在上世紀90年代中國加入國際版權公約後,新購得版權的圖書一般會依約規定,出版週期不超過18個月。近年引進的新晉諾貝爾獎桂冠作家如桃莉絲‧萊辛、赫塔‧米勒等,作品大規模集中出版均屬此情況。

翻譯的提速,成了勢所必然。但提速,是否必然導致翻譯品質的下降?

如今被奉為經典的譯本多出自人文社和譯文版外國文學經典譯叢,這兩套書都可溯源至上世紀50年代開始籌畫的「外國文學名著叢書」。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周揚指定了錢鍾書、卞之琳、馮至、羅念生等領銜的專家小組,圈定書目與譯者。這份如今看來名家雲集的名單,當日卻也逃不過傅雷的一句苛評,謂這批「數一數二之書,落於不三不四之手」。

在它們漫長的翻譯出版週期中,歷經反右、「文革」的政治運動,大部分譯文要挨到上世紀70年代末,才以俗稱「網格本」的形式與普通讀者見面。

譯稿在譯者手裡一壓七八年乃至十幾年的例子,幾乎成了這些老譯本的通例。楊絳在「文革」前期開始動手的《堂吉訶德》,「文革」後從紅衛兵小將手裡發還時,「好像一口氣斷了」,直到1976年才譯出;而傅唯慈翻譯的曼兄弟(湯瑪斯‧曼與亨利希‧曼)的作品,在箱底死死壓了十多年。

在艱難時世裡,這些譯稿揣在身邊,成了譯者從窒悶的社會裡,扒開縫隙透透氣的一副私人護符。傅唯慈回憶,湯瑪斯‧曼的《布登勃洛克家族》翻到一半時,「大躍進」來了。旁人對這「精神污染」唯恐避之不及,他只有同屋一個研究老舍的德國老頭可以交流,「我給他講兩句老舍,他給我就湯瑪斯‧曼答疑解惑」。

翻譯的進程就這樣被耽擱了下來,而這套以西方文學古典為主、也選入了「氣味腐朽的資產階級二十世紀現代文學」代表作,和運動浪潮愈演愈烈的外部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當時還是個毛頭小夥的榮如德,受命翻譯杜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接到這個「十分反動」的任務,他對這部「大毒草」心存猶疑,直到最後一刻才趕工交稿。以至三十多年過去,他還是不喜歡自己的這部翻譯「代表作」。在他印象裡,這批書目,「到最後(上世紀八十年代放開外國文學出版之前)也就出了一半多點,好多譯稿估計是擱淺了。」

榮如德做了一輩子翻譯「個體戶」,晚年才和德語、法語翻譯名家錢春綺一樣,被上海市文史館接收入編制名單。他如今憶起,翻譯稿費也從那時起走向滑坡,「『文革』後稿費分四個等級,千字7塊、9塊、11塊、13塊,當時資歷最深的滿濤(果戈理譯者),也不過拿13塊的稿費,比1949年前砍掉了一半還不止。十多人合譯一本的趕工式翻譯,也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

「意譯」與「直譯」之爭
這套經典譯本的彌足珍貴,因而也在那個審美價值單一的年代凸顯了出來。北島等生長於上世紀六七十年的作家事後憶述中,屢有提及經典譯本對現代漢語寫作的影響不可估量,衝擊著年青一代的閱讀體驗。

西語中大量定語後置、主謂缺省等句法,為中文所不常見,這些可稱之為「翻譯體」的發明,給現代漢語帶來了不同往昔的效果。作家阿城有言,「翻譯體可以接受,但翻譯腔不可接受」。

在這模糊的界定之下,則隱伏著翻譯界長久以來糾纏打旋的潛流,即所謂「意譯」與「直譯」之爭。翻譯界對此一現象另有一番估量,用法國文學研究專家、同時兼作翻譯的鄭克魯的話說,「一些國外二流的作品,因為好翻譯,反而在國內認知度更高,比方羅曼‧羅蘭的家喻戶曉,受惠於傅雷譯的《約翰‧可利斯朵夫》;杜拉絲的火,大半要歸功於王道乾譯的《情人》。」

提倡「直譯」乃至「硬譯」者,多師宗魯迅,在白話文脫胎文言的早期,他就提出「翻譯的目的之一,是要豐富漢語的表達和漢語文學創作」。而被奉為「意譯」範例的傅雷,高懸起「譯當求神似而非形似」的標準,經後輩翻譯者的發揮,被凝縮成「譯應像寫」的原則。

「傅譯」因而也成了一派之宗。但這種「直譯」方式,已遠非民國初年譯家林紓完全遷就漢語習慣的「譯寫」。周克希就注意到,傅雷晚期對譯本的校訂,更多是從「貼近」原文的角度求傳神。傅雷所講究的「化」,也和他所從事的多是十九世紀文學翻譯有關,對於尚未經過維多利亞時期語言淨化的文字,他甚至不惜以紅樓體來熔煉文句、以求對原文去蕪存精。

而在當年寫給譯界後生的信中,傅雷就已經注意到,現代主義文學對風格的借重,更需要一種翻譯的忠實。「越到近代,像紀德(Gide)之流,甚至再早一點的法朗士(Anatole France),你不在原文上體會,譯文一定像人工的(artificial)一樣,而風格的傳達,除了句法之外,就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傳達」。

傅雷為能傳達法語中的長句不走味,而又不讓中文讀來彆扭,曾長期揣摩老舍的文字,「因為老舍是國內唯一能用長句而仍不失為中文的作家。」楊必翻譯薩克雷的《名利場》(浮華世界),則直接仿照《紅樓夢》,形成一層細密婉轉的文風。

在更晚近的作品中,面對語言運用最突破常規之最的作家如喬伊斯、福克納,譯者也常借用氣質相近的中文著作來對付。蕭乾、文潔若夫婦在翻譯《尤利西斯》時,在翻到最後一章莫利的獨白時,專門研讀了《肉蒲團》;李文俊翻譯帶著濃重美國南部腔的福克納,則慶倖在《世界文學》任編輯時的積累,那時常接到五湖四海的譯稿,要辨讀裡面夾雜的各種鄉音,給了他一只靈敏的耳朵。

步入晚境的傅唯慈、周克希,都表示「現在讀譯文少了,除了看原文,偶爾讀點中文原作。」在翻譯普魯斯特時,周克希不忘日讀汪曾祺、孫犁等一派文字峻潔的中文作家,保持對中文的語感。在他看來,從老一輩的楊絳、傅雷以降,對原文風格的把握講究的是個「翻譯度」的問題,而好的翻譯,要以準確傳遞原作的感覺為準繩。

翻著翻著就成了專家
如今,1949年前接受教育的老一輩譯者大多已過世,而在「文革」前接受大學教育的譯者也逐漸停下了手中的譯筆,這也意味著大多數讀者所認定的「名譯」也都進入了歷史的行列。

專注於某一作者的翻譯,幾乎是名著名譯的共通之處,也使得傅雷與巴爾扎克、汝龍與契訶夫,草嬰與托爾斯泰,在中文讀者視界裡幾乎成了一一對應的名字。而這批老翻譯家中,如傅雷、汝龍那樣專職做翻譯「個體戶」的情況,至此已罕有後繼者;而以翻譯與創作相長如馮至、穆旦這樣的個例,也長時間淡出了讀者的視野。

即便在那個經典譯本頻出的年代,當日也多有「奉命之作」,唯個中的遺憾,不足為外人道。榮如德受命翻譯了杜思妥耶夫斯基,卻無緣他的心頭好薩克雷;趙蘿蕤以亨利‧詹姆斯為博士研究課題,卻陰差陽錯地接了翻譯惠特曼的活。在編輯馮濤看來,「這樣的事,在文學翻譯還是一種國家行為的時代,是不可避免的。」

周克希從六十歲開始,才溯本清源,專注於翻譯與自己氣質相和的普魯斯特。他記得譯界前輩給他的教益,「方平先生對我說,翻譯就像下圍棋,最先下的那幾個子,意在占勢。此時我已經七七八八譯了幾本書,聽他這樣一說,立時頓悟。可惜的是,為時晚了一些。」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放開外國文學的出版,各個出版社紛紛上馬自己的「名著新譯」。由於1949年後外語人才培訓體制向個別的幾所學校集中,北大西語系(尤其是小語種)在解放後的第一代畢業生,成了出版社編輯們眼中的香餑餑。

同門師兄弟、甚至一個班上的同學,開譯一部經典的不同版本,也成了這個時期別有的一番景致。同為北大俄語系1957級的臧仲倫、馮南江(筆名江南),都重譯了杜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分別供稿譯林社和人文社;而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有了法語系1963級的施康強、李玉民、陳筱卿三個版本。

在這股「重譯風」中也出現了一批名譯本,比如郭宏安譯卡繆被引為經典,而他本人正是畢生致力卡繆研究的專家;呂同六翻譯的路伊吉‧皮蘭德婁影響了國內的實驗話劇,而他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即以皮蘭德婁為研究課題。

與郭宏安等同為北大西語系在「文革」前畢業的校友,鄭克魯明言,「老的那批譯本把西方古典文學的經典介紹得差不多了,但當時的譯本很少有一個合格的譯序或者跋,這跟部分老譯者有心翻譯、無力研究有關。後來我們這批人多注意在翻譯基礎上做一點研究,或者為投入研究做一點翻譯。」

如今出版社在組織翻譯現代文學經典時,挑選譯者時更傾向於專家型譯者,比如《洛麗塔》的重譯請了復旦外文系的老教授主萬,而《百年孤獨》的重譯則由北大西語系的後輩范曄擔綱。

馮濤坦言,浸淫高校外文教育的學者,除了語言上過硬外,致力於某語種、甚至某一家門的文學研究,使得他們在處理文本的互文問題時,能更好地處理文化背景的差異。「尤其是那類特別難的作家,所謂『作家中的作家』,除非花很多年的時間進入他的作品,否則翻譯真是沒辦法掌控的。當年李文俊譯福克納就是這樣的情況,翻著翻著就成了專家。」

權威稀缺的年代
已在有生之年出版個人譯文集的周克希,也難免發出這樣的感歎,「以前德語有錢春綺、法語有傅雷,現在這樣的權威譯者,好像很難數出來了。」

「這很大程度上跟當代的外國文學作者本身也還沒有經典化有關,所以目前很難出現人人都知道的『翻譯家』。」彭倫說。現在筆耕不輟的譯者中,也有如孫仲旭,專挑即將進入公版期的名作,原作本身的經典化也能助推譯作進入經典的快車道。

而現今從事外國文學翻譯的年輕譯者,從入行之初似乎就注定了與前輩的經歷迥相徑庭。一面是外界關於文學翻譯報酬「見頂」的公論,另一面是他們當中,多有尚未走出校門,就譯著等身。他們不再有前幾輩人在動盪的政治氣氛中火中取栗般的經歷,但他們在跨越文化障礙時遭遇著新的漂泊。

現在都柏林大學就讀中古英語博士的包慧怡就是其中之一,回想起來她仍訝異於入行時「練級」般的翻譯生涯。當年在復旦的課堂上,她驚聞陸谷孫先生言,「翻譯不到百萬字,休談譯事!」那感覺如一記悶雷,把趴在課桌上聽課的她震醒。未承想,走出復旦的校門不到三年,這個英文系畢業生出版的譯作早已破百萬字大關。

這樣的情況絕不是孤例。初入行時,她和她的室友雙雙被「拉下水」,倆人都屬導師耳提面命的尖子,帶著自己的名字被初次落上書本的虛榮,也不計較稿酬的高低,埋頭間就翻出了好幾本大部頭。

如今多在豆瓣上建起個人的「譯者」小站的這批80後譯者,經營著自己的多重身分:在媒體的專欄作者,甚或在文學圈裡一個默默走紅的筆名。有心的讀者把他們的多重身分聯繫了起來,才發現,原來書寫《異教時辰書》的詩人Blavatsky就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好骨頭》)的譯者包慧怡;而知名文學訊息博客lily’s blog的主人就是以翁達傑(《遙望》、《貓桌》)的譯者張芸。

包慧怡曾在托賓的中國巡講上巧遇張芸,她們分別擔任這位愛爾蘭作家巡講上海、杭州兩站時的現場翻譯。一個趁著暑假,從愛爾蘭的中世紀經卷裡被拉回魔都的地面,另一個則是長年漫遊於芝加哥、紐約、舊金山市的各處舊書店、博物館、文人雅集。

她們立時意識到了處境有的共通之處:一年到頭,絕大多數時間身處原文語境、擁有幾乎同等的外文與母語運用能力。但身為譯者,他們所要面臨的處境是前所未有的:首先必須自決生存的語境,是在原文語境中充當面向中文的輸入者,還是在母語語境中充當外文的仲介人。

儘管翻譯所得對海外生活來說是微不足道的補貼,她們於此都意識到,「得有其他能保證活下去的辦法,才來翻譯才好」,「而每個人追求的是不同的自我滿足。」

翻譯非是單向的經濟回報能夠刺激的,但這終究是一門寂寞的活計。當年從數學系半路出家的周克希寧願相信,「總有年輕人因為實在拗不過自己的性子,哪怕稿費那麼低,他還是願意做這個翻譯。」

( 知識學習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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