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妳的中國話講得這麼好？」「我出生時已是祖國被佔領的人了，全家都流亡到中國來。我父親他們懂漢文，也都要求自己的孩子學習漢文。他們說：中國的對日抗戰成功，就是大韓民族獨立的時候。」「難怪城南會有個“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洞外轟隆不已的烽火聲彷彿為霖兒聽講這段歷史篇章平添著生動的音效。「我還有個哥哥，他叫金復高。你從我們兄妹的名字可以看出我父親深刻的用意和期待。」霖兒以他瞭然的神情慎重地說：「原來如此。」斷斷續續的沙土和碎石落滿這對年輕人的頭髮和衣裳，他們只是偶而拍去頭上、臉上的塵土之後，又專注地繼續他們的話題。

    「妳先前說的金九先生是什麼樣的人？」「他是家父的堂兄弟，原先是反對封建的“朝鮮王朝”，後來又從事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嗯，他就像你們的孫文，是“大韓民國”的希望！」霖兒肅然地點點頭。「你知道安泰勳嗎？」霖兒短促而微幅搖頭的同時，眼神直盯著發問的金復麗。「他是我堂叔的好友，救過我堂叔，我想他的兒子或許你聽過…安重根。」霖兒動容地點頭說：「我知道他！在哈爾濱車站刺殺伊藤博文的那位義士？」「沒錯！就是他！使中國失去台灣、使我們失去主權的伊藤博文，就是由他殺…」「我讀過梁啟超先生對他的讚辭…」兩人激昂地搶著話彷彿吵了起來。「黃沙捲地風怒號，黑龍江外雪如刀。流血五步大事畢，狂笑一聲山嶽高。」霖兒鏗鏘有致的朗誦平息了激昂的情緒，卻彷彿升高了彼此的胸懷。

    長達五個多小時的空襲警報終於解除了，是重慶人遭遇的空前紀錄。霖兒和金復麗曲折地爬出已變形的出口，滿身污泥的他們看見無法置信的慘況，那是一幕非人的空間景象：許多高樓大廈變成堆堆瓦礫。無數鋪面和民房烈焰沖天，煙塵蔽日。多條街道被炸成廢墟而無法辨認區位。電杆上、樹枝上掛著斷肢碎肉，破亭殘壁上濺滿了斑斑血跡。燃燒彈的火舌吞噬著一個接一個的大小建築。炸得手腳頭顱不全的市民們，紛紛在血泊火海中掙扎慘叫著，……在市區閃爍著祭悼亡靈的香火燭光中的一隅，有對相依而泣的年輕身影。據說，有座避難隧道湧入超量人數，而過長的空襲時程使得大量民眾窒息死亡。埋屍的工人說，用了二十輛卡車，一天一夜才將洞內的屍體運完。這一天，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重慶等待最漫長的一夜過去。四十一年後，日本文部省教科書明示他們當年沒有侵略中國，只是派軍隊“進入”中國而已，自然是包括“進入”這場太平洋戰爭前夕所發動的《102號作戰》的了。

    戰亂中的重慶人沒有喜悅，但也沒有徒然悲傷的條件。他們在烽火中成長了性格、成長了意識，那是為著爭求最底限的生存條件而成長起來的深刻的性格與意識。

    「怎麼你每回歷史科都考這麼好？」「還可以啦！讀出一點興趣而已。」霖兒有些喜不自勝地回答金復麗。「你知道我最佩服哪位中國歷史人物嗎？」「這我怎麼猜得出？中國歷史範圍那麼大！」「是位女性。」「呃…」他們才走出校門便望見那輛黑色轎車依例等在某處，霖兒的心思已不在剛才的話題上了。「明天再告訴你答案，回見！」說完便轉身跑去的輕盈窈窕的金復麗，始終是那麼俐落、爽朗又絕決的性格少女；而乘上私家專車後的她則又像個漸行漸遠的異國貴族，遠不是霖兒的腳程可以追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