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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主、無父、無政府的女體本紀
2006/11/10 10:14:24瀏覽2113|回應0|推薦12
by: 黃文鉅


陳玉慧的文字最早給我的印象有兩個,一個是她冷筆寫人情的觸感,另一個是她洋洋大千的異國旅遊風。前者讓我聯想到張愛玲,不過陳玉慧並不那麼急於突顯生命華麗和滄桑的對照,文氣節奏也不十分促迫,反而流露出一股老來世故、看透人寰的從容輕閒;後者跟她四處旅居的背景經驗有關,甚至於她屢屢宣揚的無政府主義,及種種多元同步文化的浸染,讓人看見更多文字書寫的可塑性。

最初,我是從《徵婚啟事》先認識陳玉慧的文字。後來陳國富改拍成電影,當我凝視女主角劉若英外剛內柔的演技之時,忽然驚覺, 陳玉慧文字所給人的感覺正是這樣子啊。一個都會女子的寂寞呢喃,層層包裹在外表的冰山底下,而這寂寞的背後,隱然喧嘩著不為人知的食傷情欲。後來陳玉慧陸續寫了《我的靈魂感到巨大的餓》、《獵雷》、《巴伐利亞的藍光》等作品,題材觸角愈益延伸,也作了許多試探性的轉型嘗試,直到《海神家族》方才徹底見證創作的全面轉寰。  

陳芳明說,《海神家族》是一封給台灣的信,而陳玉慧的兩大焦慮:寫作與台灣,都在這部小說中得到合理的解決。當我展讀《海神家族》的瞬刻,心情相當五味雜陳。我概念先行妄自揣測著,萬一我見證過的那個陳玉慧,也跟著檯面上的某些「台灣符號機器」一樣群魔亂舞,怎麼辦?後來讀完鬆了一大口氣,真的是我想太多了。這真是一部相當好看的小說,可以入選本人年度私房Top20小說排行榜前5名。

陳玉慧顛覆了傳統男性一言堂的歷史建構模式,改以日本女性三和綾子作為台灣的「創世紀」演出。三和綾子的角色,讓我想到《百年孤寂》裡的易家蘭,以及《紅樓夢》裡的賈母──女性利用自己的力量,織就出一套嶄新的思維體系,並企圖在漸行脫序的男性舊軌裡,重新鋪展生命的奧義。同時,這還讓我想到庄司總一的《陳夫人》(真巧,剛好都姓陳哩),兩部小說皆觸及了「內台和親」、皇民化等議題。之前我們一直在探討,庄司總一的寫作動機是否有既得利益者的貓哭耗子之嫌,而如今陳玉慧的寫作恰好讓我們有了一個相形對照的空間。

  附帶一提,陳玉慧建構歷史的顛覆模式,與另一位女作家平路亦有某些殊途同歸。平路《百齡箋》、《行道天涯》到晚近的《何日君再來》,皆可看出其重建、反嘲歷史的企圖。《何日君再來》藉由「大明星」的私歷史,指涉「國族政治」的公歷史,而平路所選擇的敘事主體,也從早期嚴肅、神聖不可侵犯的「國母」,轉變為人盡周知、大眾普羅化的「大明星」。反觀《海神家族》的背景,將私我家族的成長脈絡,置入龐大國族的敘事(日據殖民、國共內戰、二二八、台獨運動、乃至文化大革命……)底下,兩者互為陪襯,重塑切入歷史的視角,同時為一向衰微渺小的女體平反,創立本紀。

故事中,三和綾子與林正男的「內台和親」是幸福的,但弔詭的是,林正男自願響應皇軍參戰,甚至不惜失去理智、拋妻棄子,事後才悔恨不如當初。與其說林正男是受到皇民化的感召,不如說受到「飛輪機」的誘惑。林正男在政治的具體實踐上選擇投奔前線,而弟弟秩男也有積極的一面,他投奔馬克思團隊,抗衡國民黨的壓抑。不過在日本帝國「殖民」以及國民黨「移民」的移朝易代之下,兩兄弟都淪為了無主孤魂的犧牲者。而後二二八事件,正男因著秩男的關係遭到逮捕,從此杳無音訊,秩男代替哥哥活了下來,竟也順理成章「接收」了綾子。綾子女體的讓渡,象徵女體自主權的重建,儘管人言可畏,儘管國難當前,他們終究暗渡了陳倉。當男人在外拚搏事業、理想(管你是為了馬克思或是飛輪機)之際,女人豢家養子之餘,卻夜夜寂寞難耐。綾子雖身為殖民母國的代表,然其情欲意念卻揉合著殖民地人民的愁苦無助、尋無出路。女體橫陳,袒露自主及被動的欲望,飲食男女的卑微。二馬同樣因為內心的焦慮,而幾度沉淪於女體不可自拔,永不饜足的性欲,如同其體制所隱喻的霸權,造成了當時島上壓抑的戒嚴體系(再殖民?)

 靜子和心如的針鋒相對,是另一種意識型態的拉鋸。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被延續下來。綾子、靜子、心如的愛情旅途,除了哀歎男子的不可倚靠之外,更分別展現了不同世代的國族隱喻。綾子面對情欲的態度是迂迴而首肯的(特別是與秩男的亂倫情愛),靜子敢愛敢恨,心如自怨消極。女體的情欲追索,到了敘事者「我」,則蓄意悖離這樣的成長結構。在離散本島之後,隔著遙遠的海峽,不斷地,從異國他方的任何一個街景巷弄間回眸,此時此刻,故鄉的輪廓,及那些紛呈凌亂的歷史線索,都一一沉澱下來,復歸了原位。「我」更在媽祖的庇祐下,邂逅了「阿凸仔」,並重新溯探蓋棺論定的家族洪流,畫出一個新的圓滿──「家」終於成為一個可能回航的處女地,而不再分崩離析。「歸家」之於陳玉慧,象徵一個「破繭」的儀式,破繭之後,重拾了破碎的身份認同,且讓「歸家」不只是陳家的家族史回歸,同時也是凝視島嶼、重建信念的回歸。

  此外,《海神家族》裡出現的各個「父親」,皆是那麼樣的威權、蠻橫、甚至殘暴,令人可恥,乃至於家庭拼圖不得以完整。這種欠匱的無意識,勾結在內心深處,無由解套,只得累族連代殘喘著。「父親」集團,之於女性,除了象徵一種無主孤魂的軟弱形象,即便之於「父親」原來陽剛的形象,亦充滿了萬般欠匱(唯獨性欲源源不匱)的心理矛盾。諸如林正男「飛輪機之夢」的幻滅、林秩男擺盪在情事和政事間的困頓、二馬在離鄉背景的陰影下百般周旋女體的芥蒂與創傷……這些熱血方剛的男子,到最後的結局,一個比一個慘。林正男死不見屍首;林秩男死不得其所(而且終生渴慕綾子卻不能如願連理);二馬風流一世,落得癱瘓床褟。陳玉慧對於男子宿命的極力鋪陳,儘管中國文學主流裡極少見「弒父」的意象,然其早已對那過度僵化的一言體制進行了間接的審判。

  這裡的「弒父」情結,不只是本義的弒父,還影射了外延義的弒父,意即中國政府之於台灣的專橫──無主,無父,無政府。「無政府」所隱喻的不單單是國族政治主體,背後還概括了一個幻滅家庭的「弒父」縮影。這也就是為什麼,陳玉慧的小說裡總有一股強烈的無政府主義、或者浪跡異國他方的嚮往。因為當下此地的一切是如此的不足仰信,唯有藉由反覆再反覆的主體切換或者逸離時空,才能獲得喘息的空間。否則,重寫女體本紀以反叛男性沙龍敘事的求生意志,必將永劫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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