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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8/15 20:32:54瀏覽1248|回應1|推薦10 | |
那是你的人生最後一次戰爭。你用盡彈糧,費盡心思,經歷了極大的恐慌,敵人不停逼近,你孤軍奮鬥,所有的人都撒退了,連鼠類蝗蟲都逃離了,你還在那裡,你的視線衰微,呼吸困難,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你遺失了錶,無法移動,也無法辨識陰影,你是如此地飢渴。你一直渴望邊境,現在你來到了邊境。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你剛出生,經歷過大飢荒,聽過有人吃皮鞋的故事,然後你到磨坊當學徒,十八歲志願從軍,你從德國出征一路到俄羅斯。自從高加索回來以後,你在一些人生時刻會惡夢連連,甚至會在夢中大聲喊叫,但這一次你並未叫喊,恐懼吞噬了你的信心,你在床上抖嗦著,好幾個月,你陷入時間的迷陣,當記憶不再追伐你,你才終於甘心地投降,安安靜靜地走了。 神知道,神看著這一切發生,是不是? 漢斯,我仍然問神。你的兒子語氣虔誠,他說,神與你同在,即便在信心消逝的時分,神看著你的痛苦慢慢消退,看著你與自己和解,你也幾次與神的使者遭遇, 只是你己一年無法移身到教堂,教堂一直在那裡,布特梅其街卅號,彌撒一次又一次地舉行,你的神殿空曠無人,等著你去。 那是去年二月,兒子去醫院探望時,你的病床暫時被推置在走廊上,你幾乎快失去知覺,但認得出兒子。他看一眼你的灰藍眼晴,心中有預感,你已經半數魂魄不在了,那瞳孔一點光都沒有,彷彿已遇見死亡,你的妻子備感憤怒,你不但放棄與死亡的斗爭,也放棄了她,放棄了五十年共同的生活,她不願看見你倒下,便自行回家了。他們把你推回房間,兒子一個人陪著你,看著你瞳孔裡的生命之光正在一點一點消失,他握著你的手,他說,漢斯,你可以安心走了,你這一生已然美好,我引你為榮。他握著你的手,良久,良久,整個下午,然後,他起身去城裡辦點事,那城剛好位於回家路上,他想,今晚先回家睡覺,明天可以再來,必要時整天都會留下。 第二天回去時,你已走了,就在半夜。他抱著你的頭大哭失聲,他對你一直有如此深的愧疚,好像你曾代替他參予戰爭,你為他擋去了生命中的不善,你留給他對美好事物的信心,他應該知道你那晚便會離開,他一直這麼責備自己; 當他看到死神要帶走你,而卻讓你一個人走了。 更早之前在醫院,因連自己的姓名都記不得,常常一個人下樓到醫院的地下室,整夜就站在那裡,迷惑,傷心,不知所措,因為戰後你成家後都習慣在地下室做自己的木工嗜好,就像戰爭時躲在坦克之下,或者德軍投降後被俄國農民收留的日子,他們讓你留在地下室,沒有通報緝查;但是醫院的地下室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些破舊的空病床,你好幾次充滿疑惑地站在諾大空曠的地下室。他們說你沒有病,就只是老了而已,把你送了回家。最後是這家讓人等死的醫院,你去了以後,幾次對妻子說過,「讓我回家,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家旅館,」你以為自己正在度假。 那個聖旦節前夕,你又再度墮入可怕的夢中,或許因為在戰爭時你殺過人,你兒子說,可能是那些被殺的人都回來找你了,你並不認識他們,一個也不認識,真的一個也不認識,你無法分辨他們回來找你的用意,你當時只是前哨兵,你在二次大戰當前哨兵時殺過人,不是面對面的博鬥廝殺,是大小炸彈,你丟過太多顆,還有便是在坦克車裡的無數攻擊。戰爭是這世界最後一件你該參予的事,戰爭是人類發明最殘酷的事情。你從小這麼告訴兒子。 你兒子謹記在心。廿年前,兵役單到時,他佯裝自己有病,軍官問他為什麼不從軍? 因為軍人必須殺人,我不願意殺人。軍官說,假設紅軍 (那麼多年後他們仍說紅軍)要殺你們全家呢? 我會講笑話給他聽,他只能如此回答。軍官冷靜地又問: 你說軍人都是兇手,那你父親在前線殺了那麼多紅軍,你父親是不是凶手?你兒子啞口無言。他沉默坐在軍人大樓的走廊。 他記得的小時候,德國冬天的房間是這麼冷,但你無論如何不願關窗或關門。那是潛意識裡的逃命習慣,多年後一直保留,還有是逐年變本加厲的夢魘,那些年你必須長期服用安眠藥,否則如何睡著? 在戰火連天的漫漫的黑夜裡,可能在庫爾斯克,你已習慣那西伯利亞的冷風,你已遭遇多太多次死亡,你都活過來了,靠著你求生的意志和機智,你曾八天躺在廢置的坦克車下,等待紅軍搜索和撤退,你靠著帶在身上的水瓶和一根香腸活命,八天,他們不知道你怎麼活過那八天? 你從坦克車下瓟出來時,看到的是一具具同袍的屍體,他們並沒有活過來。那是一九四二年冬天在莫札伊斯克,離莫斯科一百公里。但你們從未抵達莫斯科。 一九四一年六月廿二日清晨四點四十五分,你一夜無眠,記得那夜星空燦爛,四百萬名德軍兼夾義大利和羅馬尼亞軍人,在希特勒的指令下,開拔前往俄羅斯邊境,那一個月,大軍如入無人之境,你是前哨兵,你的工作是收集敵軍情報,把所有的地形和敵軍駐紮地點都劃在圖上,你從波蘭一路來到莫斯科郊外,也去過維也納基輔和白俄羅斯,都騎著那附掛邊車的摩托車前往前哨,他們只讓你開,因為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如何靜聲地行駛,你是軍人,你必須如此,你並不知道當時的領袖希特勒是個瘋子,你並不明白戰爭,但你用你的生命去暸解,戰爭有一張荒謬之臉,戰爭有一張殘酷之臉。德軍攻下了洛斯多夫,從那裡可退回高加索。 但你還沒辦法轉身過去。德軍陷入冷風泥淖,秋天時先是沒完沒了地下雨,地上到處泥濘,車子無法前行,到了初冬,沒有人知道西伯利亞這麼冷,零下卅度如何存活? 供給軍需的路是如此漫長,你的新婚妻子恐怕你已涷死,或者史達林全力反攻,紅軍控制了謬斯河,那是德軍將敗的第一個徵兆,你並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新婚妻子生完女兒二年後,便移情別戀,她再也不寫信了,你一個人在遙遠的冬天想念她,幾年後你回到德國,你才知道,你一直孤軍奮鬥,戰爭總是托延,無法結束,後來你也明白,僅管戰爭結束了,你心裡的戰爭卻未結束,烽火連天的日子裡,你什麼也不說,就在地下室做木工,只有工作才能安撫恐慌,那也是在戰爭時,俄羅斯農民教你的,你學會了,你永遠記得他們。 那是一九四四年,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海戰在南海展開,年初,馬紹爾群島失守,六月,塞班島也淪陷,齋藤義次將軍帶著七千名日軍自刎,玉碎風氣盛行,日軍展開零式攻擊自殺式攻擊,多少人被迫豪飲清酒,並在布條上留下殉皇至誠的血跡,在塞班島共有四萬五千日軍陣亡,幾百名日軍不願當美軍俘虜,紛紛在萬歲崖和自殺崖跳崖自殺,韓斯,台灣那時是日本的殖民地,我的母系親戚也參加日本佣兵到了南海,他沒有自殺,苟延殘喘倍受屈辱地活著,戰爭結束時已瀕臨精神崩潰。 戰爭結束後,他尚不知悉,在山裡逃命,靠著野菜維生,繼續與假想的敵人煎熬苦戰,直到被俘獲,他們被送到醫院,搭上回台灣的船。就像你在佛加河畔,俄國農民收留了飢貧交迫的你,他們沒告發你,並給你工作和食物,你來到佛加河,走過那個河水結冰的冬天,然後搭上最後一班回德國的船,告別了面目全非的戰爭。你回到德國,像蚓類般切斷自己的過去,重組家庭,生下了你兒子。 漢斯,我的父親在國共內戰時退到台灣,認識了我的母親,我在亞細亞孤兒之稱的台灣出生,韓戰發生時我尚未出生,越戰時我躺在台灣台北兒童醫院,高燒不退,醫生以為我得日本腦炎,將不治,父母垂手無策,看著我發燒又發燒,然後奇蹟般他們救活了我。那時美軍駐守台灣,那時中國內戰尚未結束 (一直到今天還未結束),在美援及反共思想的台灣長大,以後逐日流放,變成無政府主義者,那一年,我遇見了你兒子,他改變了我無家的命運。 漢斯,雖然我們是戰後的孩子,但我也看過戰爭。那是在一九九九年的科索伏。因工作從馬其頓一路到普利斯提納去,看到許多哀傷不滿的臉孔,到處都是斷坦殘壁,到處是烏煙和不熄的火海,荒涼,沉默,我和科索伏人去拜訪墓園,看到許許多多的新墳,多半死於一九九七年前後,那是米洛什維奇的野心,那是南斯拉夫的悲劇。但北約轟炸貝爾格勒時,沒有人認為不對,我打電話與當時的反對黨黨主席可杭. 丁吉夫做訪談,他說,我們像活在電影畫面裡頭,那是一場戰爭電影,主導戰爭的人技術高明(他沒說的是,手法殘忍),戰後,他被選為南斯拉夫總理,但隨及被暗殺。 我到了阿爾巴尼亞,他們說,大阿爾巴尼亞的日子到了。巴爾幹人以悲歌慶祝和平,漢斯,那時你的體力尚可,我們坐在巴伐利亞辛夢湖邊喝茶,你想起一九四零年離開黑哲夫鎮的那一天,你和幾位同袍佔住了一處俄國農莊,那時的俄羅斯已陷入糧荒,農民靠過去的存糧過日,他們給你們吃美味自製的香腸,你也回報那家人更多的善意,幾週後,上級軍官要你們繼續開拔,離去前,你的同袍放火要把整個村莊燒掉,你強力反對,但別人說服了你,「若不燒掉,反而給紅軍未來做基地,」你沒再說話,離開山坡時,你回頭看著一片火海,那時你感到些微悔意,在後來的日子裡,你的後悔愈來愈深。 你不明白的是,戰爭還在發生,先是阿富汗再來是伊拉克。你不明白的是戰爭的理由,你也不再明白善惡道德,戰爭還有道德嗎? 他們說那是一場道德之戰,你不清楚誰是邪惡誰是正義? 然後,因為醫生用錯藥物,你的病情加劇,已再無法下床,你盯著計時器,你看著時間消失,你不再知道自己活在什麼世界。你也不再需要助聽器和眼鏡,你茫然望著電視上現場轉播轟炸伊拉克的畫面,他們給你氧氣桶,你呼吸著,你活著,韓斯,戰爭己是六十年前的事,整整六十年,戰爭早已結束,但戰爭也未真的結束。 而你永遠地走了。而我寧可相信佛家的說法,你從未離去。你的靈魂與我們同在,你的身體留在羅森漢姆市的墳園,你的精神留在我們心裡,那是那些擺在我們房間裡的木雕,你留給了兒子一顆樹,一座房子,所有的愛,你留給兒子對和平的想望: 也許以後再也沒有戰爭了。漢斯,在一些日子,我總是看到你坐在我書桌旁邊,你用那無限柔和的眼光看著我,並且叮嚀我們好好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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