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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10 08:20:26瀏覽672|回應0|推薦5 | |
畫像
客棧三人悶坐無聊,我跟林芳和說: 「愈看愈覺得你端正縹緻,五官臉形恰如其位,要不讓我幫你畫張面像來著。」 「也好!悶坐著無聊,不如你畫畫來打發。」 她點頭首肯。 於是我準備紙張畫筆,讓她端坐窗邊,使室外光線照在臉上四分之三側面。我就著室內小桌作畫,睨著她按頭形打出輪廓,勾勒出眼鼻線,陳世賡在旁邊注視我運筆,興味十足。 描出了臉龐後,就對照著勾勒眉眼鼻和嘴的鶵形,我凝住林芳和,待繼續用細工描繪。見她眼角眉目 間一片祥和怡然,頓時覺著很不是味道,感到自己既凄慘又委屈,一陣難過襲來,心胸好似翻湧過來般地難受。 我放下畫筆,說:「不舒服,不想畫了。」 見我突然停住不畫,兩人都愕然地望住我,不曉得為何一下子又變卦了。我不想解釋,只推說身体不舒服,怎麼也不願再畫下去。 芳和覺得無趣,坐了會就起身回去。她走後,陳世賡一再追回原委: 「畫得好好地,怎麼說不畫就不畫呢?讓人納悶什麼地方不對?」 我沈吟半晌才跟他說: 「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目嘴角和神情,越來越像你,看上去竟似有夫妻相,心裡頭想道難道這就是前世姻缘。心裡一陣悸動,再也畫不下去。」 「你們有共同的特徵,不僅我畫著時從臉上覺著相似,更且在生活上的感覺像一家人似的,具有血緣般近似。你們如此相親,讓我感到,你只要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她都了解你裡面想頭。我總覺得我站在門前面,你卻在門背後握著她手,你背向著我,不像是夢,而是真正情況。我和你愈來愈遠。君本多變,儂仍痴情,女人對感情向來比男人持久認真。一個女人心裡只装着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心中却有着幾個女人,她如何能不感傷?」 「你沒有理由嫉妒她,她具備包容你的胸襟,這是你不及之處,我不是說過嗎?她們只是我現時的伴侶,此刻的需要,你是我一直的妻子。」 「我表示過她確實不錯,在這邊見到你的作為與她之後,就清楚是怎麼回事。無論怎樣?我都覺著是個尴尬的外人。」 「你不用懷疑,她和你一樣的確都是好人。好人糊塗之處自是免不了,但犯不著猜忌,這樣只有加深隔閡。」 「並不單是猜忌,我挑明了來說也好讓你衡量。」我將鬰在心裡的底惆悵說出來: 「今天芳和來之前,你倚在床上和我講了很久的話。等到芳和一來,你即向她就訴說身體不舒服,隱隱腹痛。她問你痛得如何?聽了情況說不要緊,待會泡杯熱茶喝下去就會好的。和我說話那麼長久的時間,一聲也未曾透露不適,強自忍着。分明認她是親人,我像是第三者或者是來溫州作客。」 「你一再說我是妻子,卻讓我感到似乎只是私下名義上的稱呼。實際你是跟林芳和站在一處,我連妻子應得的權利甚至要求我服侍的想頭都未有。你說她是外人,但卻跟外人連在一起,我卻站在冷落的一邊,你說是對生活的屈服,可也未免太過。一面希望我做出明禮体恤的賢妻模樣,卻吝於付出對待妻子起碼 的溫暖。」 「這樣說話不像蔣怜續,你為什麼不看清現狀?為何不可以妻妾同在一個屋簷下過活呢?大家相親相愛一活在一起,不好嗎?我曾夢見你跟芳和和菊秀像姐妹一樣快樂地手牽手,大家在廚房,邊做家事邊笑著交談。你在餐桌一邊寫著稿,一邊跟我講事情,我躺在棉被裡望著你們笑著。」 我沒回答,現在回想起來像是在作賤,可當時卻只感到惶惑紛亂,心中圍繞轉著他這樣說是在討好我嗎? 他狡滑而且洞悉我底需要,清楚我來南昌的最終目的,是愛情變質使我不顧一切堅持著尋來找他,要他攤牌,要他明白表示取捨。我頂在意並不是他的另娶,而是感到他對我熱情消退,敏感於他暗拒親近我,我無時無刻不在意他對菊秀的念念不忘甚至戀眷難捨,心裡比什麼都清楚我已失去寵愛,他在意的是漢口那位,別的表面理由都其次。 但他絕不明說,他只想保持目前的局面,名份上有我,意念上戀棧著張菊秀,現實裡面有林芳和。他一再提醒我是妻子,她們是妾或外人,為著就是要我接受這樣形成的局面。 我來到之前,他所有時間都用在寫「華中筆記」,記述他在武漢期間的種種行誼,主要內容卻是縷筆細述他對張菊秀繫念及戀愛過節。他明知我無法接受他的艷情史,仍忍不住在我到來的第二日,拿來旅館以不經意口吻說讓我看看他這陣子全付心力對付的文章。 我翻了兩頁就丢在桌上,回說: 「看不下去!」。 那時張菊秀因他的牽連涉嫌以漢奸罪被逮捕入獄,他心事重重,情緒低落不堪。甫得到消息當刻,痛苦難抑,甚至想去武漢自行投案自首,以自己來換出囹圄裡的菊秀。芳和勸他萬不可行,認為菊秀終究是眷屬,繫獄牢房固吃苦,但罪不至死。他若自首,則正中當局下懷,不止是牢獄之災,很可能性命不保,要他務必忍住衝動。 未料這時我會突然出現,對於我的到來,除了不豫於不得不揭露林芳和之外,更有張菊秀的緣故。我起先歸因於局勢,以及前景的憂慮,才使得他遷怒於我。但又覺著不對,總感到兩人間似乎有種說不清的生分之感。 陳世賡後來將他想去武漢自首,來营救菊秀的想法也轉述與我,我聽了只感到委屈。我感喟地嘆道: 「窗前的烏鴉飛走了,然而心中的黑鴉卻是趕不走的。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懂得。我們結婚的婚書上你寫下『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你何曾给我安穩?只有滋擾,無盡的煩惱,一個接一個的女人。在菊秀和我間,我要你作選擇。不好拖住兩個女人都不得安穩,說我無理,我也要要求選擇。」 他不直接回答,反而質問我: 「早先在上海時,我談菊秀的事,當時見你雖不悦,可也並未表示不可。為何現在又當了真?」 「當時你歷險歸來,我體諒彼此的處境,試著理解,我只當作萍水姻缘,長時間在外,若喜愛女孩兒本色天真,逢場作戲,我怎好過度計較。後來逐漸省覺並非原先以為底單純,談婚論嫁較你我那次認真。」 「金剛經曰: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在堂。實情非你猜忌那個樣子。我待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委屈你,亦對不起菊秀。人生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話語。前人說修邊幅,乃人生的爤漫與莊嚴,實在是連修边幅這樣餘事末節,亦如天命一般不可移易。」 「我想著以己身換回菊秀,你以為待她獨厚,待你薄。其實乃是我與你是一體的,視妻如己,待菊秀芳和如情人如客,克己而待客,所以我寧可委屈你,不願委屈菊秀。我和你的愛是在仙境中的愛,和菊秀、芳和的愛是塵境中的愛,我一再跟你說不是一檔的事,没有可比較性。」 「你這樣辯白,我說不出所以然,只覺迷醉又幻滅。我們討論彼此的愛情,似乎只在抹殺一個事實:掩護自己的愛。」 「你對我的指控也空幻,世景荒蕪,已没有安穩。」他感慨地喟嘆: 「何况你此刻爭辯的事又空泛不實,想我與菊秀有無再見之日根本不可知。」 「不!我相信你有這本領。」我也嘆一口氣: 「你到底是不肯。來的路上,我一再慮想,倘使不得不離開你,我尚不致尋短,然亦不能够再愛别人,只是從此萎谢!」 他離我漸遠,感覺上像是慧星繞著太陽運形的橢圓形軌道,踰離最接近的熾熱點後,愈往前則愈離開軸心太陽,逐漸遁軌道走離太陽系。我無法不殘酷地接受他正朝向偏離的方向前進,偏離的對向不是眼前的林芳和,他全付心意仍舊盤据在張菊秀上。我清楚地了解他表示要赴險去武漢捨身救回張菊秀並非全然表態,見識過當初追求我時的熱中與赤誠,也領略他失去前妻梁浥芬時的失意與難過之極,他表示要為菊秀前去武漢的當口確實有心的。他雖不再當我面強調,但心頭上始終懷著寄托與她再聚首與信心。 我們的關係實已由縫隙而分裂,以往的一絲分隔線,如今己成一道牆,漸至於成一道橫亙的山脈。他無法愛我,不管他曾是多麼願意來愛,而我不幸地卻和他曾給過的愛相愛,但他給的愛卻不再和我相愛。我終得認清和他的愛情是連串絕望、不幸以及自我折磨。 我回想不管我們曾如何相愛過,根本仍停留在通訊之愛的階段,我們一直在信件來往上傳遞愛與訊息。信件中斷愛情也就擱淺。現實生活裡倒像是兩條無法接軌的平行軌道,他一直走他的,我幹我的,從來不曾像夫妻般稠繆底生活在一起過。 塵境中的愛情擊碎了仙境中的愛情,剩下的只有舐傷和舔痛,我再也無從承受如許沉重。遇上他由彼此相知而相愛,情人而心靈伴侣,然而都得過去。他離我愈來愈遠,己經不再能愛我,或者如往般地相悅相喜。我之於他可能只是一個形象或圖騰,其中蘊含或意義卒因狎近而消失。仍是一個具知識飽讀詩書富文才的女流,但不是可親的對象,他不釋手要保有只是仍要享有那種形象。情感或感覺的意義上,我不得不殘忍地向自己昭示是不如張菊秀或林芳和。 他渴想那類金瓶梅裡的妻妾式之婚姻,已不是現時代實際上可以容忍婚姻關係,何況又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男女平權的社會,沒有一個走在時代尖端的女性還心干情願接受這種待遇。 他心性上離不開女人,總在追求與離棄中打旋。他無法更不肯抵禦誘惑。梁浥芬忍耐多少年,最後還是毅然離開。我與他塵緣難盡,也不能不念及於此。 他曾說:「我並沒有說過謊言,不曾欺瞞你,不需從我這兒要求真相。」 然而卻從不能忍受說出事實真相為何。只是拒斥:「不論她或你,沒有人作這樣要求。」 可是,換一方向卻又把自己真相不容情地告知我:「一切都失去之下,比什麼都需要攀附可資確切的事物。」 確實是,愛情、妻妾、對自己的觀感,是比什麼都可攀附與資確切的事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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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