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隱沒 22 ── 荒陬
2005/09/09 02:24:15瀏覽663|回應0|推薦4

荒陬

陳世賡離開上海後音訊斷絕,無從連絡。他一路遷移躲藏,為了安全謹慎,不敢寄信給我,只能間歇地輾轉托人帶信或傳訉得知行蹤。

他離滬時,坐火車去了杭州,再轉往諸疊,找上老同學章本國。章本國是他中學時的同窗。陳世賡年輕時曾在他家住過,那時陳在家裡已有妻室,住在章家家中時,卻不顧同學情誼竟勾引章本國二妹,章家人發覺後,只得客氣地將他請出。

這回陳世賡的逃亡,又奔向章本國,章很夠朋友,立即設法為他安生,輾轉安排了幾處藏身,最後安置在章本國在绍興故去的岳父鄭家,鄭家為掩護他把他安排在親戚林芳和家裡。陳世賡一路東躲西藏之下,不耐寂寞,既懷戀留在漢口張菊秀,更不知何日能再見蔣忴續。他這人一輩子不改對女色愛好,似乎性命都可以不要,仍要接近女人。出逃隱匿期家仍不安份,最然竟然勾搭上房東林芳和,林芳和原是章本國岳父生前的黑市夫人,和鄭家老爺生有一女,老爺亡故後,她在當地的蠢桑場工作,自力扶養女兒成人,女兒大了,就讀於浙江絲織工藝專科學校。鄭家讓林芳和就近掩護陳世賡,同時也為的是讓林芳和得點房租伙食津貼貼補用度,不想孤男寡女一見投緣,沒兩下就同居起來,隨後陳世賡竟又把握機會更進一步再與林芳和结成夫婦。

這些過節,我依舊像陳世賡自武漢歸來後告之與張菊秀完婚的事一樣,是後來見面才得知。當其時,我在滬久候不著音訊,極端憂慮他出走後的情況,同時心中梗梗,猶豫疑懼難安,團團猜忌纏繞胸臆,難以消釋。想當初他央求我嫁他時,掬心掏肺般要與我白頭偕老,我感動他的真誠情篤之餘,不理姨母一旁告誡,不顧一切地找來向晚見證完成婚約。現在一年才出頭底時間,言猶在耳,他竟然無視當初情真意切地許諾,既不知會又完全不以我為意就和張菊秀公開締定鴦盟,還口口聲聲說是世勢情況實逼處此,我務必体諒他不得不然爾。

我確實竭盡所能委屈自己体會他的處境,可一人在家中焦慮徘徊,怎樣也無法去除內裡底積鬰,我往復揣摩著想弄清他作何打算?到底是要哪一個?他若如其言真誠地珍惜著兩人,那無論就哪一個都應該攤開來表明抉擇,沒有理由拖住兩個人,讓彼此猜忌疑慮備受磨難。那邊不肯居小,而妻子只有一個,我更別提,依我這樣的身份,無論如何,怎可能屈就得與人分享他,我不會委屈到那一地步。

一再攝思凝想,想著這樣不清不楚地拖下去不是辦法,無論如何怎麼樣也應弄明白他的意向。我準備不避路途堅險困難,一路問訊追尋他逃亡路線,找到他,看望接擠之外,懷抱準備就此陪著他共渡艱辛,打算夫妻一道同甘共苦挨過眼前的危難。同時也抱持保留的心態,寄望要他作個取捨。

思前想後,雖不無猶預,然而他既己另娶他人,我決計不顧後果要與他攤牌,情願成全他。再也沒辦法這樣不上不下懸吊在這兒。我覺著我與世賡可能己走到盡頭,但我還是寄寓萬一之希冀,我無法斷然離去,唯有把今生之後的可能性全然委諸於他,寄望於他的抉擇。千縷萬絲,我沒有能力,也下不了決心, 不能決絕斷然離去,只有寄託他的終局判決。

光復後上海地區內依舊物質缺乏,除了某些特定營業處所,絕大部份市容仍萎靡不振,流民及復員人員充塞市區,到處一片雜沓紊亂。抗戰勝利第一個春節,縱市民有心大加慶祝,但是大部份民眾卻無力舖張。我在家裡也和姨母又復度過一個蕭索寒冷的陰曆年。年後,我即冒著那年冬季格外嚴酷的寒流,從上海入浙江到諸疊找著陳世賡最先落腳的章家,打探他潜藏的地址,承章本國見告世賡避隱的所在外,並且誠懇轉知他目前的生活狀況,就著章先生抄給我的地址隻身搭舟前往溫州。

木船溯富春江一路漫漫而行,过金華,走麗水,遠適最後目地 的温州。河上春寒料峭,一個人茫茫然搭舟南去,無心瀏覽河上景物,抖縮間只感到惆悵與失意迷漫於沿岸景物。沿河逆江南古老的吳越水道上行,漫長又綿延無盡,秀麗的景觀若有所覺,也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思前想後,心事重重,雖自名曰孤身沿江尋夫,實難料及會有怎樣底結局?迷惘於命運之不可測,心中著實猶豫又不知情況會如何發展,一面憂慮此去找不找得著他?一面暗忖即使找到他又會是如何狀況與情境?雖抱著破斧沈舟的心情,決心與他共赴艱難。可一念及此,不由惘然若失,想滬上再見時僅一夜相處兩人己覺生分,他已不復去武漢前那般投入這場婚姻,行止有守保留。雖仍口口聲聲聲明對我的感情並未變質,可我實己無從掌握他的真正意願,他難釋對漢口的那一個的思念。

我行前,除了為他準備盤纏外,幾乎未曾考慮自身的情況,開始省及自己沉溺在感情的旋渦裡面既懵懂,又不懂得如何拿捏。我雖試著為他著想,卻未能真正理會到他的思慮與愁煩,也不清楚他到底有何打算。

我以弧注一擲的心情投身他走過的路途,眼前情境違逆難料,但我仍以全付心意願與他共危難,不論他如何待我,我是全無反悔痛心地愛著他,即使隨之流亡天涯海角也全無猶豫。可是面向現實,此行長途迢迢冒然搭舟尋覓而來,確然不知是禍是福?唯有的想頭是思及他在此違逆狀況下,乍見我來共赴患難總應欣然吧?但終難逆料,無從否認兩人事實上是生疏了。他似乎不曾作過我此番的思慮,總覺似另有所圖。漢口再結的姻緣,是讓人無從渡越的礙難,我要他坦然作表白取捨,無論如何我都無法處於此難堪的偃蹇淵藪,唯有一意寄托的他的坦然裁奪,在我這方面夫妻能否繼續維持下去,全扙他心中那點誠與意。

凝望船舷外緩緩江水,想著我們曾經美好的相處時光,他曾經夢囈般地稱讚我的氣質良佳,他說我擁有神仙般淡漠,但後來也曾坦然地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宜,是不宜吸住世俗欲情的清醇。當時不明瞭他意指何似,究係什麼意思?然挨到此刻,我漸已了然。自武漢回來在激情激蕩之下他復稱頌我,說我是清風與白玉的美,然而後來卻說菊秀是具生命活力的青春美,這就是他的評價。我可能是他說的宜賞宜觀,宜談文論學,但提不起狎褻之興,能激起他欲情的定要是俗艷或像他口中說的菊秀那樣青春艷麗。他說我宜為正妻,那不就是供在廳堂上的正主牌。

思及這些,不由又讓我憶及梁浥芬,他的下堂妻,現在該輪到我來身受其苦。「香銷翠華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我想我會是清絕的女人嗎?想他不也是說我是最世俗的女人嗎?惜財、對世事反應遲鈍、平庸。我思及陳世賡念頭裡的我並不是單純關於浪漫的想像,卻是依世俗濫情而來的評鑑,難脫欲念泛濫的推衍。我以為夫妻隱藏存在的價值在於接受並感同身受對方底缺憾與不幸,幸福並不必然構成夫妻共存的要件,而相反意義才是。

我確切認為戀愛或愛情的追逐是鑄造並讓對方相信非完全真實的完美,成為夫妻則是準備讓真相揭露,並且逐步流露讓對方忍受並接受之。

一路客船沿江逆水而上,畫行夜歇,幾日夜之後,終來到温州港埠。下船後,我即在埠頭人潮中召輛黃包車,請車伕照著章先生抄來的地址,沿鎮打探尋覓,最後終於按址找到陳世賡隱避的住所。在抄來的地址門前,我壓抑住滿懷地興奮與忐忑的心情拍門求見。應聲開門的果不期然是世賡,他一打開門扉後,發見是我,滿臉驚詫。然而令我大為奇怪的是乍然未及防地見到我,訝異的表情裡只有驚愕,全無喜色。不但毫無歡欣迎訝之意,反而劈頭就厲聲地詢責:

「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一聽,楞在當口。一時之間,進退失据,半響不曉如何應答。千里迢迢趕來看望患難中的夫婿,好不容易才見到面,不想一見面竟是這種質問口氣,不僅不念我一路僕僕風塵,反倒是一臉責難不豫之色。

我訥訥地反問:

「我不能來麼?」

「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歷經堅難,舟車勞頓,長程尋來,夫妻見面,不但不相迎,竟還鐵石心腸地要驅我立刻回頭。我失了魂似地頓在當場,不能作任何反應,心裡頭百味雜陳,七上八下,心頭乍想的是張倩娘生魂離體,往覓其夫王文舉的事故。

「你在這個時候來這裡,不覺是要跟我距離愈拉愈大了嗎?」

沈默半響,他再度質詢。

「我擔心你錢不夠用?」

我不得不滿腹委屈地辯白,不能理解為什麼來溫州跟他見面會距離愈拉愈大。

「錢永遠夠用,看用的人用什麼法子來用?」

他仍不鬆口,聲調依舊不客氣。我不由要狐疑是什麼緣故,一見到我竟然是這種態度相待?事先章本國好心地怕我冒然而來,不知就裡,還委婉隱約地透露他有個女人伴著。哪是什麼女人?此刻我才省悟地疑心那個女人是否跟他一道住在屋裡面麼?否則何以非要以如此對待遠道跋涉而來的我?

「好吧!」我心一橫應道:「你不念夫妻一場,拒斥我,怨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說跟你距離加大。你不想想我一路艱難尋來,為的是怕你不如意,懷著想陪伴你,共度艱辛。可沒一點要把芥蒂擔昇起來的想頭,章先生已大致提醒過我,我心理也不是沒有底。」

進到屋裡,他才對我解釋: 說我冒然出現,讓他梗在中間極不方便。他說夫妻患難别離,妻子尋踪探夫,本來是令人感動的人情之常。可是像我這樣「横绝四海」超凡脱俗的女人,就不宜了。

我不理會這樣的解釋說明什麼?好不容易找到人,見面給了那樣的難堪,再來安撫我實無法領受。而且解釋得也無力自圓其說。隨之,他還是把真正的原因說出來。

「這裡是林芳和的屋子,我與她也已是夫妻了。」

他不當回事地跟我說:「與芳和的事,不是為了要瞒你,只是還來不急跟你說,因為我並不覺得有什么慚愧困惑。」

怎麼?難道又另娶一個女人?又再一度把我驚詫得莫以名之。

我雖清楚他不是一個能自制的人,尤其感情方面,從不壓抑或委屈自己,更是個能原諒自己作為男人的需要與飢渴。況且單身在外畏罪潜逃,四處通缉的處境下有個女人,即是章本國事先未示警般地告之我,我也心知肚明這人是免不了的。但突然竟告知我,他又和什麼林芳和再結了婚,這可怎樣也始料未及?

他還說:

「你應該謝芳和,她把我照護得好好的?」

我強自鎮定,想老遠歷經困難來到溫州,竟然是這樣一個局面,我該怎麼辦?我不能沒怨言,忍不住幽幽地怨怪:

「你完全離不開女人,無論怎樣都要找出一個合適的對象?」

「這是什麼話?我願意這樣嗎?」他不接受指責,反又怪我不諒解。

「你我夫妻是一世的事,你應該比誰都理解我?」

「這樣愛一個,娶一個,我要被擠到哪裡去?」

「怎能講這種話?你不來体諒我處境,還來怪我愛一個,娶一個。想想看單獨一個人流離在外,四顧無親,外無援,難得芳和肯這樣待我,我能不娶嗎?你不但不為我著想,還像家裡頭小家子女人樣地來計較。」他有氣地駁斥我:

「想想我這半年來我怎麼過的?一直處在憂愁擔心受嚇當中,好不容遇上芳和,她不理我的處境,盡量幫我,照護我,安撫我,你想想我不該與她结為夫婦嗎?她圖的是什麼?何況想想我在四顧無親無援之下,起先對她不是没有利用之心,要利用人你能不付出嗎?我是不老實,但在覆巢之下,過了今天,有否明天都不曉得的情形下,你要我怎麼辦,我能不抓住眼前的一點實在嗎?她是過來人,經歷過患難,比我還大上一歲,我這個樣子的人,她可沒有寄圖,她和你一樣都是好人。」

我和她都是好人,好人的意思是什麼?我不由要咀嚼反省他意旨所在。難道他所謂的好人就是一廂情願地一頭栽入他擺設的圈套裡嗎?無有二心愛著他,心甘請願地為他犧牲,不論他如何荒唐風流,都願意相信他造作出來的口實或或理由嗎?

他隨又改口以安撫口吻對我表白,沒讓我多所思慮猶豫:

「你是我生命中最為看重的人,我在這裡,隱姓埋名,改叫蔣繫,這邊的人都只當我姓蔣名繫。你看我心目中只有你,連逃亡之際都還把名字都改成跟你合在一起,我倆是一生一世的伴侶。她只是我目前生活的伴侶,是物質層面的結合。」

他將我拉向他懷中,我無能抵禦,沒有推拒,沒有掙扎。

感情脆弱得讓我眼淚不能自禁地泪泪流下,不爭氣地倒向他,讓他擁住。多麼渴望他的慰撫,想念得厲害,一年來離別,只覺他對我愈來愈淡漠。

這麼多委屈,他怎全無所感,我幽怨地陳述:

「從諸疊上船,一路上經金華麗水而來,眼前所見都只想作是你走過的河道。溫州近了,船上人講著『望見了!』,矇矓薄靄裡得見岸埠邊屋宇。我站在船舷邊像發痴地望著逐見隱現的城埠,心裡頭萬緒鑽動,一逕想着你就在城裡面,只感到温州城像放光似地浮現,照耀得我整心胸都像含著珠玉般光耀明媚。」

「你知道我是怎麼渡過來?可曾體諒我是如何思念?」我詰問他:

「你心中可曾有我?」

他摟緊安撫我,知道我渴想且需要他親熱地擁撫。

「不用疑心,你我是不同的,是心靈與知識結合成的精神伴侶,你對我是這麼要緊,是我心裡頭最最至親的人兒,我怎能沒有你。」

他安撫我,知道我多麼容易屈膝與無能抵禦。

當天傍晚林芳和下工回來,我和她面對面靦腆相見,陳世賡在一旁,卻處之泰然,不由讓我思及在 上海時,他常吊著嗓子哼唱武家坡裡的戲詞「一馬雙鞍上西涼」。兩妻一夫不無尷尬地對上,雖是如此,芳和倒不扭捏,尚大方客氣地招呼我:

「妹妹遠來,匆促間來不及迎訝。鄉下地方,什麼都比不上大城市方便,我又沒讀什麼書,禮數不週到,事情做得不對,妹妹若覺不是的地方儘管說。」

話這樣說,但她要世賡向我暗示,她是這裡出生長大的人,我若住在她屋裡,諸多不便,會影響人們耳目,她得顧及鄰人風言閒語。

當夜陳世賡把我安置在公園旁的一家小旅館裡,我在溫州期間,陳世賡白天來旅館我這兒,晚上回去林芳和家裡。三人有時也一起上街,有時一道在旅館裡聊天。芳和不願意我上她家,怕鄰居們對我們三人關係作種種猜測,使她不好做人。我理解地配合林芳和的際遇與狀況,自己雖是名義上妻子,也不好妨礙到他們眼前的生活。

我初見林芳和面就覺得她漂亮,都四十歲的人了,皮膚仍白晢,身形窈窕,嬌艷不輸少女,卻有成熟婦人的風韻與週到謹慎。我甚至跟世賡说:

「林女士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臉形好像中亞西亞人的臉形,是漢民族最初自西域進來的本色的美。」
陳世賡一生離不開女人,老以賈寶玉自擬,他也真有那個福份,一生都有奇女子,絕色女士來相伴,也一直在脂粉淘裡打滾。

在來温州之前,從章本國隱約透露來的口風已使我疑惑陳世賡可能已與人同居,但我体諒一個身處險境隨時有性命之憂的男人,在外地尋求安慰情有可原,怎能與之計較。見了面得知林芳和還在掩護他,想亂世男女際遇在一起,難說不是權宜之計,並未有所責難。更且相反地,對林芳和的處境甚至有種與自己同命相憐之感。

這回跟世賡再相見,更讓我清楚覺著親近中有了生分,經常四目相視,半晌没有一句話。而夜間一個人獨身異鄉為異客,旅館裡也睡不好,思慮愁緒纏繞不休,醒醒睡睡間,夢廽不斷。一夜間,迷迷糊糊做了一長串異夢,早上待到世賡來到,忙不迭講述給他聽。

我講述:

「 昨晚長夢未醒,算是睡了一夜好覺,睡夢中怎麼也醒不過來,讓我一直以為是在真實裡面。可是夢裡的情景又不是現實,是很多年過去之後的時刻。你己變衰老了,應說是很老了,已不大能走動。你跟芳和一道來看我,我倒還好,不覺著老到哪裡去,我還住在滬上,是江邊的一棟大房子裡。」

「你們到的夜晚,你要一個人留在屋子裡,我和芳和出去散步講家常,交換著關於你的意見。事實是芳和也老了,眼睛看不清了,夜間路黑,沒見著路燈,我們要回堤上時,她竟走掉了,我趕過去拉她回來重新登上階梯。」

「 走梯階上堤時我在旁邊扶住她,但上梯階我被絆了一下,覺著好像是被地下躺著的一個人的腳絆著了,我問芳和說:『會是什麼人?晚上竟倒在梯階上。』。芳和警覺,提醒我:『那是世賡,快扶他起來!』」

我趕忙扶你起來,你己無力行走,口齒不清地說:『你們不在屋內,找你們不著,不能再待了,我要乘舟去找菊秀。』我和芳和都說,夜裡找不著舟子,沒辦法離開,先回去歇一晚。可你走動不了,我提議:『我背你回去去歇著吧!』。於是我背著你吃力的爬上堤岸來,上來後,卻發見芳和未曾跟上來。只好又將你放下,再下去找芳和,拉她上來,然後再背起你,讓芳和跟住我,這樣一步一步地跋涉回去,但回去路途好長,背上負著的人也愈來愈沉重,怎麼也走不到家。」

世賡默然聽罷,沒表示意見,半晌才口占金剛經道: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那時間,為前途難卜焦慮,他有生死交關之憂,我深為婚姻戀情所苦,對日常遭逢到的種種先兆都不免敏感在意。心思所繫,甚至免不了迷信起來。像是坐在屋裡,忽聽見屋外牛鳴,都會讓兩人面面相覷,詫異會是何兆。若一早見著烏鴉飛來,我更會告之陳世賡:

「早晨你還未來前,來了隻烏鴉停在窗口,我心裡誦念,你只管停着,我不迷信,但見它飛走,心裡又頓時像大石落地,開心起來了。」

所以我前夜做了這個異夢,講給他聽後,兩人不免狐疑地揣測討論起來。

三人相處也還融洽,然極度憂悶沉鬰。除了一道上街看場電影,多半困坐在旅館裡,備覺前景逼厄,感情轇轕纏夾,心情擾亂得難以脫繭殼。三個人在旅館小臥房裡有太多壓抑、積鬰、與感情推積,彼此擁擠著等待併發,最後抵禦不住,一起在屋裡抱頭痛哭。陳世賡說的「你倆都是好人」倒也傳神,彼此都謹守分際,怕傷著另一個。

我難受不過,對世賡說:

「你之會愛上我,是因為選上我來為你受傷痛。」

「是因為我一直認為你代表一個較我更美好,更坦率,更人性的形象。」他辯說。

「不是吧!你看上我,可能是認為我生活得深沉。」

「也是,」他沈思後回答:

「你帶給我的感情激動,給予我對生命重新領悟。」

「我來這裡,漸發覺,我在嫉妒你,因為你被人愛著,被人照護,即使在目前最不堪的時刻,都有好人來愛著你,尚且不只一個。這是讓人羡慕的幸福。你對我的愛,來得汹湧又凋謝得快速。所以我永遠在嫉妒之中。你使我心神不安,我想我是你人生享受的一部分,而且是過去的那一部份。你自是無感,或者是有意不讓彼此觸及這點。」

「說我無感是不確的,你知道我為你痛苦,我若給了你苦惱,也得記住你更帶給我極大干擾。」

「為何要嫉妒呢?為何覺得不適意呢?」他怪我心裡怎沒容量。

「芳和比我都大上一歲,若像上一代生育得早,要說做你母親都可以。你完全不應生妒意,她白天工作,我白天過來,晚上總得回去。你不該不愉快,你是我心目裡的配偶,她和菊秀是外人,你說我對她們好,當然得對外人好。我們是夫妻,她們是妾,妻子怎能不大度容人?」

我覺得他扯偏了,難道我還不夠容忍大度嗎?但我沒言語,他這樣講對芳和和我都不公平体恤。即使他心中最著意菊如,當初親口跟她母女立誓許諾為妻,現在當著我面又以之為妾。

他當然不會把這樣子的妻妾之分跟芳和提,要不芳和怎會初見面就直喚我妹子。他跟我說他看重與她相處,我看在眼裡,認為他確在討她好。他晚上回去之前必定得洗手淨身,不讓我住處的氣味帶回去;尤其跟我接觸過可能留有口紅胭脂粉撲的部位,更是一再清洗擦拭,他怕她聞到我氣息,不能讓她窘擾到。他對她是体貼的,他說她人太好,提供一切給他。想到這,我不禁悲從中來,他就不能這樣看待我,就不在意我看在眼下作何觀感。雖他說得是靠著芳和才能在鄉下待住,是現實考量。但我難道不是,我幾乎連身家性命都願為他輍出。

見他刻意防護怕把我這裡的氣味帶回去給芳和嗅到,讓我整夜往復計較他的態度。思及來到溫州,他乍見到我的排拒與不豫,除了驚訝及愆怒,更能感到他的警戒與疏離。長久的夫妻分離,好不容易相見,不但不觸握相迎,卻隔得開開的仿若我們中間有隻劍。他後來即使在房裡吻我也姿態猶疑,當時覺著他是否由於不忠而有沾污我之感,後來見著林芳和我又以為是相反的意思,他可能覺著褻凟到她的住所。但按他那種從屬之分的念頭,把她認作情婦底說法上來著想,也可能以帶著林芳和的氣味來就我,讓他覺著不潔或猥褻。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iyumo&aid=59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