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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06 19:38:20瀏覽757|回應0|推薦6 | |
生分
綿延中國半壁江山的全面抗戰,在盟軍投入後逐漸戰局改觀。加之日軍在東南亞與太平洋的戰爭失利,侵略過去的國土一路為盟軍逐步收回,日本佔領軍已呈強弩之末,敗象己露。而常年遷延進襲的結果,軍力與補給難以支持,南京的淪陷區政府也維持不下去。人心渙散下,各部會人員漸呈樹倒猢猻散之勢。陳世賡在日本人海老的安排下,離滬赴武漢主持楚報。他到了武漢給我的第一封信,就是歷述遇險過程,當地被盟軍轟炸得厲害,他幾乎被炸死。那是他在上班途中,半道遇空襲警報,在慌亂人群當中,隨眾臥倒鐵軌邊。空中轟炸,紛紛落下的炸彈在身邊附近轟隆隆地凄裂爆開,人人心膽俱裂。他自分必死,絕望中,聲嘶力竭不斷呼喚我:「怜續,怜續……。」 我接信後趕忙回信,但一連數週得不著音訊,憂懼難當,一再函電交加催問情況,都得不到覆函。焦慮不已,唯有向熟人四處打探,得知情況尚好,海山並向我保證無可擔心之處。最後在他來第一封信三個月之後才終於收到他的覆信,裡面只有潦潦兩句報平安,說明事繁無暇覆函,叫我勿念。 我內心一再滴咕,何以他要諸般拖延不回覆我一再探詢的信電。想京滬之間,短短的行程,分開兩三天,他都勤於寫信,魚雁往返,不曾間斷。何以一去武漢,竟然對我不聞不問。讓我不斷懷疑是否因因為轟炸關係或路途阻絕讓郵件電訊不曾送到他手上? 不旋踵,日本戰敗投降,中央政府復員要進駐武漢,他倉皇奔回滬上,再見面時,才告知原委。原來他並非無暇覆信,而是又戀愛了,不僅戀愛,更且再娶。 他面對我,坦然披露他在漢口的戀愛與求婚過程,他當做生平之得計,掩耐不住沾沾自喜地對著我敘述。我聽著猶如晴天霹靂,一時之間風雲色變,莫知所措。他娓娓道來,渾然不覺我之悸動。於我猶如凌遲,一刀一割地深深札入心底處。我怎能如他以為般地放得開,只覺得小屋內閉塞得要窒息,透不過氣來。但我走不開,起不來,攤不開腳,恨惡他那方面簡直遲純得冥頑不靈。我寧願他把我當作王熙鳳,放肆潑辣地吵開來。寧願他是賈璉背著人鬼祟地嫖妓養小,避著我,甚至出賣我都讓人好過些。 縱心裡猶若五內俱焚,我仍強忍住不露聲色,可愈聽愈抵受不住,眼淚也跟著淌下,唯有止住他,不讓再說。半響過後,復又疑慮難當再度剖問細節。看我如此痛苦難受,他開始不無愧怍,再接續時不免解釋的多,陳述得少,時斷時續下,我就聴到部份截長補短,併併凑凑才弄清楚來龍去脈。 他在漢口是住在當地縣醫院裡面,一去就看上了裡面的見習護士張菊秀。張菊秀不但青春活潑,更還端莊美麗。他不覆信的更大理由,不是戀愛,而是再娶,再娶還不是納妾,是公然擺酒週告諸親友同事明媒正娶的正式娶妻。 他說:「結婚是不得不為的?」 「她逼你?」啞著嗓子。 「怎會?她才十六吶,她家裡也沒強我娶她,沒人逼,」想了一下。 「是我自己上門提的,她是偏房生的,父親已逝,家境並不好,一家大小都巴望結這門親。她娘跟我說:『陳先生,你是上頭的人,我不求什麼?只有一件,要娶她就得明媒正娶作正室。娶去作妾,就甭提。不能娘是妾,女兒也是妾,我作了一輩子妾,女兒可再也不能給人家作小。』」 我冰寒著臉問道:「你同意了?」 他不立即回答。半響才回味著道: 「我不能不娶她,她清純一如池塘裡的荷花。我這生飽歷憂患,過了今天不知有無明天,生命讓我留連,青春使我著迷,你不能不體諒我的處境。」 我轉過臉去,窗外天際暮靄暗淡,黑寞低垂。想著我一再体諒他,他可曾体諒我過。 他打一開始就明告菊秀他與我的夫妻關系,但他表示一定要得到她,不計一切後果和代價。他跟她說:得不著她,他是活不下去的。身邊沒有她,活著也無意思。 既然說得這麼明白,我不得不請示:她既是明媒下聘公開擺酒,正正式式地娶進門的,他不能沒有她,那我又算什麼?連一紙正式婚書也無,告人重婚都不可能。 他避開我的辭鋒,以輾轉類比式的廽遁答辯: 「不用想叉了,她怎能與你相比,你是天上的,她是地上的。在我的意識裡面,你永遠居於正當中,是不能取代的,你知道她之與我的情形,有點像是法國人的情婦。」 情婦?明媒正娶的情婦。我默然,沒繼續質問裡面的含蘊,他都這樣說了,再爭詢也惘然。他表示隻身在外,找一情婦是必要的。男人只要能養活自己,對於這種事或念頭絕無半點愧怍,他甚至竟可引用口頭譂出來表示「人不為己,天株地滅」。他強調他不能沒有她,可也絕不願失去我。我不由想著當初他也同樣跟我說過他不能沒有我,然而他前任妻子執意要跟他離婚,他難過得猶若世界末日,他貪得的一個也不願捨。無論如何,即使在眼前情況下,他都要緊緊抓住我和她兩個,強烈的佔有欲更籠罩在情愛需索之上。 出神中,他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情企圖挽回,或申述對我底思慕,試著表示出他一直在關注著我。種種情緒之外或著也不免用親熱來掩飾他於心有愧。握著我的當而,我生成一種覺悟,他似乎要藉著背叛來表逹對我的爭衡或不滿,或是抑制我的倔強不屈還是堅持。我不由凝滯於揣度於他的意向,因為我也一樣地感觸錯綜複雜。 握住我手的關注不足以顯示他對我的錯綜情感,他確實以背棄離心來吐露他對我的熱烈,或彼此間錐心泣血般地牽腸掛肚,我們的愛不是不存在,他並不是完全不愛我。然而我實用不著自欺,對另一個人的肉体或性靈之愛,並非徒然顯示之於我的勿視或愛惡交織,而是壓倒了之前對我所有觀感及感覺。 夜已深,經過一路坑坷奔波折騰得他也身心憔悴。割裂祕密底談話讓彼此都不勝負荷地疲憊倦怠。他表示匆忙兼程趕回滬江,夫妻久別得聚,倉促之間似有交談不盡的離情家常。可是一見面打開的話題,於我可只有驚詫駭異;萬不曾想他留住武漢期間竟發生這等戀情與事故變化,我整個地沉浸掩埋於殤絕悒阻中。 一日之間,話是交談不完的,況且次日還有得忙哩。問他該進房歇息了吧? 他推託著回說: 「我睡外間好了。」 我應知後,立即著手為他在書房展開床舖準備被褥。心裡頭卻狐疑著猜忌,恁地這般生疏?半年回來第一晚就要閃避著不肯同房共寢,難不成要為在武漢的小妻子守身,但那絕不會是他行徑?一早見面我們就急匆匆地行房過,他只是不願與我共榻而眠。我不由疑心自已是否已憔悴醜陋得讓他委屈一夜都不願意?我不能算老,容顏與從前並無若何差異,不足廿四歲的年紀,應還沒老化掉。可是現在深切地感到在張菊秀面前,我之於他的吸引或情欲價值已等於零。 從得知他回滬,幾天來身心一直處在焦灼不安地急切盼望下。這天一早乍見他穿越戶限進來,處於久懸地寄盼下,竟然覺著不甚熟悉,面容似乎陌生了。長久的分隔,夫妻一時之間都覺著生疏,然感覺尚在,探問間,他試著擁抱我,探觸撫摸,彼此展開熱切地相互擁吻,欲念隨昇,迫不急待地要覓回往日的情溫與蕩肆。匆促之間,夫妻倆都急於鶯夢重溫,一陣顛鶯倒鳳激越過後。我敏感地感觸到久別乍見的熱烈或激情旋即消失,覺著疏遠,從前的一切似已不再。最先我尚認為是時空間距離帶來生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留在漢口的小妻子盤据他整個思緒,我不得不意識到自己已自他腦海裡面逐離。 我委頓著,無法遏止地想著我對他己不再具親近的欲望,我已是全無興味讓他碰觸的女人,神思暗傷地感到在他面前的我似已不存在。他只想她,讓我隱妒不已,分開不足幾天,已使他抑不住地眷戀思想她的音容笑貌。想著他與她的肌膚之親,嫉妒與傷痛讓我中心有若黃連般苦澀。他避開我獨睡,難不成為的是睡眠中得與她相擁共枕,與她共享思念,親熱地懷想,綺思中想像著與她親蜜地相擁共眠。 何以如許存不住氣,我並不覺得他念頭裡己無我,全然不喜歡我。他可能不是不願親近,也許連日來奔波疲累,內中更是憂懼恐慌,加上早上激越匆促地行房,使他疲憊得急於要一個人單獨安眠。 但看來不是如此,一別半載,我之於他已明白地顯示出生疏,乍見的喜悅與刺激只是短暫初見那時刻,我不得不體認到他已無再碰觸的意願。他的粉飾,徒然顯示出他的廽避。甫見面之際出於安撫或做作,他試著表現對我的喜好與需要,然回味起來 究不耐深究,那可能只略微一摟,或敷衍一吻,我自己的觀感將之擴充。他不再有進一步的親熱,恩愛夫妻長時間分離後,再見面是冷淡些,少反應了些。然也可能是我過度疑懼,他確是真切而熱情地擁抱接吻與做愛,我無須憂慮若此,徒自增大自己的想像。可是我還是無法釋懷他做作出疲憊無能,或者試圖讓我以為他已年紀老大的無奈,他表示那種事似乎該休也。可是回過頭來,一談及他在漢口的小情人,他卻整個人又興緻勃勃,我並非誇張自己的感觸。 我徹夜無眠, 隔室也聽到他輾轉床第,他在想什麼?和我一樣嗎?可能只是在懷想在漢口的那一個?想他與我分隔半年,委屈一夜都做不來,對我實已無有興趣。他不願同眠,怕碰觸我,上床前說的理由是:「上了年紀,一個人單獨睡習慣了。」我直認是推諉之詞,要不何以難以掩蓋對張菊秀的叨念。 他當然明白我的想法,但若照常明白而說出來,更形傷感。我想他夙有對我不滿之意,怪難之處向不掩飾,現在心向另一個,不滿就更形顯白,他說要獨睡外房的神色實有懲罰之意思,他做這方面的表示也非初次了。 往復返顧,思及他去漢口之前,由於他的作風,兩人間不免時生勃谿。然我始終相信他的許諾,一本初衷等待時局穩定。不想他婚前鄭重許諾一年多以來竟全然變調,而且變得如此簡白明易。夫妻「現世安穩」也像「歲月靜好」一樣現世不可求。又想著武漢轟炸期間,他來信上告之遇轟炸的情事,我焦慮憂心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四處求人問訊,生怕出了事故。現在終於得見他再出現在面前,於我應是有恍若隔世之感,然而再見他竟似沒事人似的。現在回頭看來似乎都只是我一個人底憂患,他似不曾放上心過。他這人是事情過了,也就忘了,只忙著去見新人笑。 他似無法抑制地要贊美那一個青春洋溢,我老了嗎?顯而易見地在他眼中,一比之下我是老了。雖說他自也不得不承認馬上就要進入「該死的四十歲」了。知天命的年紀,然而在愛憎情色上 他絲毫未減雄風,仍然如同少年般一樣樣底躍躍欲試,見一個愛一個,恨不能每一個美好的女人都戀愛上。嘴上唸叨著:「四十明朝過,猶為世惘榮。」,可念頭與行為上絲毫不以為已過了熱切地求偶期,該知所檢束。有時難免不反過來思及,他如此積極主動百試不厭底獵艷及覓愛,難不是試圖抓住青春,不讓消逝。他的發情期間永遠短暫,理論是外頭的誘惑太多。 我跟他相知愈深就漸能感受他性格上有著那種喜新厭舊、見色忘友之類特徵,戀愛或濫情帶給雙方的窘困與折磨,並不曾使他卻步過。就他而言,每一個漂亮女人都是他新生的力量,他甘之如貽地享受追求與接觸地快樂。他的個性使得嫁給他的人深受其苦,我徬徨又不知何所適,何去何從。極度難受之下,我不由想,他若肯斧底抽薪,乾脆明白地表示出選擇另一方,縱羞愧喪失會使我苦楚得痛不欲生,然較之眼前不上不下的狀態,兩個女人彼此都備受磨難,傷痛得不堪言語的情狀,可能還好過些。 我眼前的境遇固然困頓難受,然而回過頭來念及他的處境,又不得不体諒他所行所為。千里奔來尋庇護找避難逃生,處於生死交關之際,所有的一切都幻滅了。生當亂世,什麼事不可能,即使縱情聲色,迅速地墮入情網,都有其可諒惜的緣由。他們這一批原先的政權人士,旦夕禍福。個個命如危卵,生命隨時懸於一線之間。國民政府復員,正在大抓漢奸,所謂傀儡政權的大員己有不少人被槍決,依附分子更可能處決無數,他雖逃開,但已如驚弓之鳥。能追逐得到一時之享樂,是他唯有的放縱與寄托。此一刻有什麼能把握?溫柔鄉是最渴望最真實實在。 不得不為他著想,我唯有盡力張羅與設法維謢他。我從未曾寄望他,何況在這個時刻,更不會跟他計較。何事猶較亡命天涯緊迫要緊,無論若何兒女情長,背誓棄約,愛上別的女人,毀婚再娶,在生死交關當前,什麼都得押後置下。 一夜未閤眼,第二天一早,他就趕忙出去打探情況。中午時分來電,告之情況嚴緊,知情人士警告他安全起見,最好立刻離滬,否則一讓中央的特務得知行蹤,難保不會前來逮捕。他準備立即出走,乘夜車離滬,當務之急是頃刻間我能籌措多少盤纏,讓他攜之遁避藏匿。我告之會在半日之間儘可能設法籌措出一筆款項,同時順便準備禦寒衣物用日用品。 接電後,我立即去銀行取出所有存款,相信夠他支撐逃亡半年一載的。他為避免被以漢奸被逮,自漢口倉惶出奔來滬,孑然一身,僅以身免,什麼都沒了。 中央政府即將接收京滬 ,眼下整個春申地區確也盡是中央特工橫行,潛伏於此絕非得計。他核計逃亡的路線是走江浙較偏僻地區,路上尚有朋友可資庇護。 之前,他常說我吝嗇,把金錢看得太重,然而在他一生最危難的時刻,四顧無援,親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之際,唯有靠我平日積蓄才能讓他從容出走逃亡。就這方面來講,我手頭的鬆脫實不亞於他於風月場所作的揮霍。加之以後對他的支援幫助,無論在怎麼感情背負底情形下,心裡多難受或狀況拮据,沒有一句支吾,總是考量他於先,體會他的需要,不待開口,盡手上所有適時加以接濟。說來,對於他,我並不小氣,倒頗有「泰山一擲輕鴻毛」之慷慨。 我相當自持,對人可以不假辭色,他說我不僅文詞冷艷,對人的能度也冷漠,但是可能兩極效應,愈矜持冷淡的人,一旦投注感情出去,其死心塌地,不能自拔,與渾噩沉迷似乎更甚於一般人。與他婚姻持續那二年多期間,雖流離動蕩難有夫妻共同生活之實,但是時時刻刻都在為他操心擔憂,思念寄望。一有需要無不盡心盡力的幫他,維護他。事隔多年,回味起來,不由念及世間怨女常感嘆的那句口頭禪:「前世該他的。」。也算應了西廂記裡那句:「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孽冤。」。 有時底確會這樣想,不能掌握的愛情才造成迷戀,是時空阻隔,思念加深了戀眷,何況一向不能掌握他的行蹤與感情,永遠處於等待猜忌與競逐的水深火熱之中,才使得我深陷泥沼,無以自拔。 然而事過境遷,我並未覺得走錯路,識人不明或有所喪失。我感受到愛本身就是得,愛他使我覺著充實,陳世賡是如何的態度,並不完全影響我,我願盡可能的支持他,愛他。去愛一對象,能愛著一個人就使人覺著充實,以及體認幸福的存在。付出的過程或心身身受的痛楚折磨,後來回過頭來返顧,也能体會都是愛的体驗。與他的婚姻無論存續期間及絕斷之後,不覺有何不平,有何損失,或者他背負或虧欠了我。這純是個人感覺與感情的體驗,無法以平均式的方法來定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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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