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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8/16 19:18:01瀏覽1354|回應0|推薦3 | |
夙緣
我第一篇小說在滬上雜誌登出後,立即震惑滬上文壇,才女之名不脛而走。陳世賡一開始就為我文采折服,千方百計的找人打探。當時另一知名女作家向晚算是文藝界極少數與我有來往的而較走得近的人士,陳世賡於是向向晚多方打聽我的生活細節與為人,向晚同時也告知他,我向來避人,不肯見生人。但他還是獨自上門來登門求見,我果然避門不見,也不受他帶來的花束,只隔著門接納他從門洞裡遞進來的名刺。隨後我從向晚那裡知悉他向她打探的情事,也略為知悉他這個人,向晚極力推崇他的學問與成就,以及他任職當時政府的地位。既然得知是個這樣的知名人物,為了不失禮,我主動回他電話,抱歉我的失禮。他在電話裡繼續作面唔邀約,再度請求能否一見。他名片上註明在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我的住處不遠,我於是提議: 「若要見面,該由晚學的我來拜望您請益才對。」 「蔣小姐,怎可這麼說,我確實是十分景仰,三顧蔣廬務祈一見不過略表敬仰的禮數,中心恨不能程門立雪,沐恩求教,怎敢有勞玉趾。」 我堅持: 「我要來拜訪您是為了『失禮之報』,就讓我來看您好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所以,最先也是由於我初出道的才女名聲與寫作才華使得他千萬百計設法來接近我,他當時在文壇已頗体面具有地位,見過許多世面。這樣的男人竟為著一個初出道的年輕女作家寫出來的作品如此投入動容,不能說不讓我備覺恭維與面有得色。 陳世賡非常健談,加上學問淵博,知書逹禮,閒談中引經据典都能洽到好處,言辭機鋒處處顯露他對經史子集及佛與禪的飽學與嫻熟。我首度去到他家,客廳裡一坐,幾乎都在聽他說話,不知不覺中一個下午五個小時飛快就過去了。他後來也說我那時面上喜孜孜的只管聽他說話,給他最初的印象是; 完全不像我小說寫的那般世故,進到人家屋內好似四肢沒處擺般地動作稚拙可笑,帶著一股一般剛長成少女樣的迷糊表情。然而他又說和初見我當時有點手足失措的形貌矛盾的是,他注視我,卻感到極度地驚艷,那種艷是覺著在認得和懂得我之前,就洞悉我冷峻底豔。同時也感覺我坐在他那兒一下午的歡欣,感到我是無條件的喜歡,說我在知曉自己的感情之前,不曉得也不懂得他,已成為他的知音了。 我不善與生人應對是當然,他若知我是鼓足了勁才去走訪,當能体會我的無措。我當時進入他屋宇的觀感是覺得以一個南京政府要員在滬的行館而言,算不上氣派,甚至嫌寒酸了點。但進入室內,室內傢俱與書藉排列儼然,頓覺不愧是個名滿滬上的文人居所。牆上自書的兩付對聯頗能道出室屋主人的胸懷與襟度。我對那付「一生顛沛流離久,此生只願做書囚。」的對聯諦視良久,心想陳先生可是經歷過生命的大陣扙,然又自負不群的讀書人。側邊另一付對聯「酴靡花事了,人去春猶在。」也仿然約略道出其人的奢靡與餘韻。 我告辭,並婉拒晚餐的邀請。他送我到弄堂口,兩人並肩走著,他睨著我故意說: 「你的身裁這樣高,這怎麼可以?」 我聴著很詫異,我似乎較他高。但他這樣說,讓人心裡起毛,雖是說笑,也會惹人著惱,我不曉得他是什麼意思。 他後來說明,初見我時,只覺與想像中的我全然不相似。他的客廳小,我一進入似乎就顯得我的人甚長大。然而靦腆坐在裡面,卻顯出幼稚可憐,說我還像是個女學生,可連女學生樣的成熟都比不上。他以為我的生活可能過得貧寒,心中還想戰時文化人原來都一樣清苦。可一交談接觸又不能不覺得我的豐腴,非得另眼看待的天才作家。 我從來體形瘦長,家里人說我是抽條子,模樣或可算得上清秀,但像這樣的容貌並不是陳世賡會喜歡的對象。 第二 天收到他寄來的信,信是新詩體,用詞雖典雅,表逹卻一般,我看了不由覺著詫異,甚至免不了以為幼稚可笑。但他還自以為好,我明白說了,他後來想起就覺得難為情。他在信裡一再稱讚我謙遜。 我回信說:「您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進展很快,想當時在自己年輕的那個時代裡,處身戰爭的繁亂中,使得一切都挨不著邊際,急於將自己投射於一處較穩固的感覺上。不管自己是否處於戀愛的沉醉中,整個人仿佛不斷受著體內蔓延滋長底欲望不斷驅使,自內心燃燒著熱情,永遠處於迫切地要去愛上一個人的狀態下 ── 去覓尋一個值得去愛的男人,直到現在我仍能感覺到身處其間的衝動或是激動是如此迫切,而且無以抑止,那時節整個人確是為了愛上一個對象而存在,好似為了完成戀愛的任務而佔据這段時空。 我自小孤僻,遇上陳世賡之前對於異性並無進一步來往。雖然經由自己之手寫出了膾炙全國人口的愛情及風月故事,本身卻長到青春期之末,未曾有過與異性有過實際交往或接觸的体驗。即使上到大學之後,仍只是長處憧憬與渴望中,唯有的體驗仍只是在公車或行止在馬路上偶為人盯梢,更進一步也不過是隔著老遠與人眉目傳情。電影裡頭的女主角走在馬路上,老是有陌生的追求者冒然上來搭訕,那樣的際遇對我是從來也未曾發生過的妄想。這樣的戀愛故事寫作者,怎會不一直處於愛情的渴想與盼望之中。不說少女春情發動期對愛的渴想,光就自己本身創作濃厚興趣,又怎會不更加希望能夠進行一場實際體驗。所以乍遇陳世賡這個戰輪老手又是個體面的人物,我怎能不動心。當時與我同住的姨母卻一再提醒我,她說:男女年紀差距縱不構成問題,然而我卻不能不正視陳世賡家裡有老婆孩子這個事實,況且他為人又夙有放蕩不拘之名聲,四處留情。姨母更且指出,局勢丕變中,陳世賡的政治立場,難說不會把我牽扯進去。我已薄有名聲,到時候政局一轉,難說不會把自己落得難以辯白的局面。 姨母提出的警惕,我不能說沒有考量,然而她指出的不宜進一步交往事實,對那時滿懷浪漫情愫的我並不構成任何阻礙。年紀上的差距,男人的風流行徑,反而都成了懷春少女極富吸引的憧憬與浪漫情意綜。我不曾在意他己婚這個事實,反而輕易地接納他主動底聲明,他說他成長以來一直在外撞蕩,家鄉的元配已逝去。現在再娶的配偶彼此處不來,他的妻子自稱是怨偶,二人已各自分開居住,可以說有名無實。他雖閱人無數,但直到見著我秀外慧中,讓他体現到他心靈裡長久渴望的生命伴侶。他一見我就体認到我對他而言,是過份理想美好了,是夢境具實呈現,他無法不能不得到我,他一定會給我適當底交待。 關於姨母提到年齡差距,其實男較女大十六歲,不算什麼,我還覺得滿合適。我認為中年男人較毛頭小伙子更富男性氣息,我一向不排拒上了年紀的男仕,尤其自小見慣了西方男人,覺得他們成熟後更能顯示性感的調味,有了年齡的男人較女人不一樣,他們似乎更能讓異性沈迷。雖說自己有了年紀方才能體認上了年齡不是好事,而且再也嚇不著人。我是指我自己的觀感,我想自己年輕的時候,由於家教,常會為一板正經的教授或長輩,或煞有介事的模樣嚇倒或吃住,總認為自己理虧、做錯事或做得不得體,常會處深自懊悔,甚至做出低下卑微的姿態 ── 事實上在那個年代,確也是深自懺悔。然後到了此刻一回顧,才會認出年輕時光的慚疚全然不需悔改,錯誤或中心疲軟全是情勢的壓力使然,甚或更是另一方故意強調造成的局面。到了此刻,更會認為上了年紀即是失敗,本身就是喪失。所以面對面的壓力,很可能僅只為的是虛張聲勢的氣勢壓倒,我漸清楚已沒有學問沒有權勢沒有力量有可能壓倒年輕時的那種青春洋溢的氣勢。 第一次見面後,他就此經常過來看我。兩人侷處在我家客廳間,仍是他在大發議論,我聴他說。他相當喜辯好爭,不歇地臧否人物,褒貶當時流行作品,口氣相當自持,當代各界人物無論政官學文幾乎都不怎麼放在眼下。唯獨論及我的著作,皆是稱頌之詞。甚至一再討論我的文章,指明好在那裡。 此外也談及週遭生活與局勢問題,由於大勢所趨,他在職的臨時政府逐漸離心不穩,他也不表樂觀。話題一轉,對我與姨母的情形相當好奇,還關注地詢問我每月寫稿的收入,我不疑有他,老實地跟他說了。但他自己隨後又表示,問這些是失禮,但眼觀當前的局勢,我與姨母不能不及早籌謀。 談及眼下南京政府的情況,他感到過去許多人物記事,美麗的、有才份的,有意思的逐漸雲消散迭,他怕若未能及時記載傳錄下來,自己也要跟著過去。他說所有的風流、傳奇備覺可追述最後都會隨風而逝。我聽了深有所觸,思及自己的生涯、戰爭與逃難的時候、國民政府、淪陷地區政府、共產党以及戀愛的感覺、人與物事,若未寫成小說,或者像他所說未曾記述下來,所有中國人的這麼些日與夜的惶惑與過程一切都將過去,從此泯滅,不留影蹤,像他所述從世界上消逝。 來往稍長,彼此夠了解,他的說話可不加掩飾,他自承不認為我長得美,自己意思也抓不清楚,不知是否是喜歡我,或者只是怕彼此受傷害。他說我不是生命力強,亦非具魅惑力,可是沒見到我,一個人待在屋裡,思緒裡仿佛只有我,整個人懸吊著來回品味我的話語神情体態與面貌。 他又提及我首次去他屋內,他會有那種我是頂天立地的感覺,實在是他的客廳那天不適合我。他認為我講究衣裳,可是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不合,因為我像極了十六七歲還在成長中的女孩子。世上人身上穿戴著各種身份、各種價錢的衣料,似乎都還不怎麼能配合上我。但又說我極獨特,只有我自己穿戴出自己模樣,再無另個女子似我。他我說那時候的神情,像極了小女生放學回家的神情,一個人在路上踽躅獨行,想著心事,遇見同學叫她,她亦不理,他認定初見我時臉上就生成那種神情。 他隔著天來看我,肆無忌憚的談話,讓我很煩惱,而且感到淒涼。我可是戀愛了,他清楚這點,而且還厚顏地指出女子一旦戀愛上一個人,就會有這種委屈。我煩惱不已,考思再三,寫去一張字條,要他不要再來看我。 他接到紙條,不覺得有何忌諱,又來看我,我當然喜歡。他熟諳女人心性,懂得體貼,此後天天都過來。 來往密切後,他要我去他那邊,在我這裡有時難免礙著姨母。他那邊除了 傭人而外,他一個人住,無所忌憚。親熱之餘,我向未嘗留宿。偶有一夕,竟也是通霄夜私語,喁喁未完,見窗外天際破曉,草草成就歡娛。他信口唸出子夜歌的短句:「一夜就郎宿,通宵語不息,黃櫱萬里路,道苦真無極。」 一期向晚出的雜誌用了我作封面人物,他見了,說我登在雜誌上的那張相片,頗能道出我的神韻與美來,我於是向向晚要了照片回來轉贈給他。 我說:「你既然喜愛,我要來給你。」 他說了聲「好。」端然接受,沒有什麼表示。可是翻轉到相片背後見了我提的字句,卻欣然笑悅地說: 「你喜歡,我也喜歡。」 相片背後我寫著: 「見著你,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去,可心裡頭是歡喜的,像從塵埃裡長出莖葉,開出花來。」 到了這時候,這種渴求己不易長久,理性漸能淩駕情感底渴望,隨時可從現實的考量認清條件與情勢。渴望終會消失,可我可不願讓之消失,併著一切試圖讓這層苦澀或甜美久留中心不去。 情人歡悅的時光總不長久,過一陣,他又得回南京去了。 離別前夕,他說我不懂得纏綿悱惻。 「可我也未有離愁,老是來來去去,習慣了。」 我感慨地回答: 「我想你說的是,我做不來纏綿悱惻。你沒有離愁,可是我卻不能沒感傷。」 他問我想到哪去了。 「我想過,將來就只是這麼來來去去也無不可以。」 「你是想到婚姻上頭嗎?」他鄭重地問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但已不再多想了。」 「我前此問過你對結婚的想法,你還說你沒有怎樣去想像這些事。」 「我想不到會與何人戀愛,事實上你之前,連追求我的人都沒有過。」 「如若不喜歡,就是有,你也不覺到,因為沒動心就是沒有感覺。若有感覺,自然不同。」 「時候尚早,」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等到非要結婚時,就結婚囉!我不會挑三擇四。」 「這麼慷慨!」他故意逗趣著說反話:「有志氣的男人對於結婚不結婚向來用這種態度,你一個女子,到了這個年紀,怎麼也能採取同樣態度?」 接著又認真地表示: 「你大概打一開始就沒想到會遇見我,你不知這些時候來,我心裡面多感動,你從不曾表示在意如何和我的交往以及另有妻室的事。相信你清楚我比什麼都愛你,無論如何,待到時候可以,我定會給你一個交待。」 他雖說的是「比什麼都愛你」,但他不能意會他的「愛」仍是個比較級,我不能無所感受。我跟他說: 「說這些話犯不著,你知道我不會為名份作過份要求,情勢如何變動,梁浥芬才是你真正該在意的人。」 梁浥芬是他妻子。說完這話,不無賭氣地,我又忍不住直截了當底發抒: 「你老稱我是你實質的另一半,可我只算是地下夫人。居不能同舍,死不能同柩。你去的地方,我至多只有一半是去得底,還有一半不能去,一半不能去的地方,更包括挾妓冶遊的處所,我就那麼不在意?只有說你風流自賞,有那麼多女朋友,心裡頭可同時容好幾個紅紛知己。」 「呵呵!」他笑著申辯:「你太清楚這世上女子我唯著意於你。也只有你才能有如此胸襟開曠,包容我的不是,又看事通透。不但不曾使過小心眼,還能對我体恤地說出『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你。』這樣慧黠逹語。」 我聽了不語,半响才咬緊下唇回答: 「難道你認定我就這麼開通,難道真就不會從一個女人的角度暗自怨懟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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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